第十七回① 「殘月病骨腸堪斷 桂下相逢釋幽懷」
秦寰宇在閬風的修習起居又逐漸趨於平常,唯一與眾弟子們不同的就是每逢朔日夜裡的秘密。
秦寰宇依舊整日是一番冷若冰霜的臉,看似對萬事皆不在乎、漠然置之。
閬風上下的弟子們皆是投來艷羨的眼神道:「果然是天資非凡之人,根本毋需像咱們這般總是因為徒勞無功的一味埋頭修習而憂愁。」
無論是嫉賢妒能的話,還是醋海翻波的言辭,秦寰宇也並非聽不到,只是充耳不聞,不屑理會,這些人又豈會知悉他的內心其實亦有黯然慚悸之事。
不過眼下最讓秦寰宇感到頭痛焦慮的還是那整日里吵鬧聒噪的聿沛馠,自打秦寰宇從靈台養傷而歸,聿沛馠真如他自己當初所說,往卻塵宮裡跑得更加頻繁了。
聿沛馠醉眼迷離,仍是對青衣小童嘴裡的「靈台的仙女」念念不忘,秦寰宇聽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寰宇,你說你在靈台住了那麼久,就沒碰見什麼仙女?你是不是有意瞞我啊?我不和你搶,我就是好奇想看看。」
秦寰宇嫌他煩,好幾回乾脆將他推出門外,他還不肯放棄,手扒著窗欞繼續道:「美嗎?是不是真的很美?」
秦寰宇根本沒法跟他解釋,在靈台醫傷絕非閒情逸緻的詩意生活,哪有閑心替他去詢什麼仙女,更何況那只是道聽途說的一個傳言而已。
如果聿沛馠非要篤定了靈台里有仙女,那倒是真有一位,可惜是一位木雕的仙女,他可還會喜歡?
自古以來艱苦卓絕的光陰難度,清雅無憂的時光則轉瞬即逝,這並非是只有世間凡人才能懂得的道理。看著窗外的銀月漸瘦直至消失在夜空,秦寰宇極為自覺的走進重光門登階而上,徑直走進丹陽殿。
雲牙子也早已默契的等在了那裡,桌案上放著溫度剛好的殷紅色湯劑,看著秦寰宇將它服下后便心領神會的離開丹陽殿,只留下秦寰宇一個人在殿內隱忍掙扎,直至藥效幫助他將那股灼燒之氣完全抑制住后,秦寰宇便會自行離開。
晝慨宵悲,尤其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那種孤獨寂寥感更甚。
秦寰宇經常在丹陽殿里汗流至踵的清醒過來,躺在地上殘喘著粗氣,看著殘燭被夜風吹的忽明忽暗,將秦寰宇被投射到牆壁上的影子映照的瑟瑟顫抖。
明明雪已融,春已至,卻讓秦寰宇感到透骨奇寒。
琉璃影壁牆前的燭心被燒得「噼啪」炸開,火星迸裂,秦寰宇順勢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眼光剛巧落在影壁牆一側的木雕女子臉上,她的雙瞳被這穎穎閃爍的燭光映襯的灼灼閃亮,好像兩輪明月沉浸在兩灣湖水中,蜿蜒流瑩。
木雕的女子好似活了一樣,面對著秦寰宇輕輕淺淺地微笑,溫潤和藹。秦寰宇一怔,自地上騰身而起,走近那木雕女子再瞧,她仍是一動未動的站在那裡,果然是自己看錯了。
天氣已入春,夜風卻依舊嗚咽,裹挾著窗外的青松搖擺撞擊在窗欞上,將窗戶推得更開。不知何時,窗外竟然又飄起了雪花,雖然今夜沒有月光,但這些雪花仍晶瑩閃爍、熠熠生輝,此刻它們悄聲自窗外漫天灑落,縈繞在窗前,像是在邀請屋內的人近前去欣賞。秦寰宇被這靜謐悠然的異象吸引,心想:明明冬日已過,怎麼還會有落雪?
秦寰宇容顏憔悴,搖晃著剛剛遭受過痛楚的身軀行至窗邊,這些雪花像是一隻只流螢般漫天飛舞,令人眼影搖曳。
秦寰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接住了幾片,雪花不但沒有溶解,竟然還散發出清幽香氣,秦寰宇僅僅輕嗅了一下,便頓感沁人心脾,疲乏漸舒,思緒一下子清醒起來。秦寰宇攤開手掌到眼前好奇的端詳,才發現這東西並非是雪,而是月白色的桂花花瓣,朵朵完整新鮮,不濃不淡的清甜氣味讓秦寰宇感受到久違的愜意。
在如此寂寥的夜裡,桂花像是幻化出的精靈,不多時便見窗外青松的樹枝上面已經滿綴著如雪般的桂花瓣,較小的月白色花瓣在樹梢上輕輕搖曳。
即便如此,桂花們仍像是不滿足,它們乘著夜風拂過秦寰宇的身前,灑入室內,於是丹陽殿里頓時瀰漫著一絲甜蜜的幽香。
子時已過,秦寰宇照例熄滅燭光稍作整理後走出丹陽殿,往重光門的方向猶疑著走去。
從丹陽殿走到重光門,每月朔日都要走過這同樣的一段距離,但是今夜秦寰宇卻覺得自己好似走得異常久,就在秦寰宇抬腳將要邁步自重光門前的台階而下的時候,他的動作忽然停滯了,遲疑的回頭觀望。夜風捲起那香甜之氣一縷縷地飄來,就像是化作了一絲絲銀線圍繞著秦寰宇的周身來回纏繞,彷彿在輕柔的引領著秦寰宇隨它同行。
秦寰宇於是回首轉身,看向夾在丹陽殿與韶華宮之間的白玉道路,這桂花夜雪的奇異景象正是被夜風自此送出。秦寰宇在靈台待過不短的日子,但是除了丹陽殿以外從不曾好奇窺探於靈台的其他地方,看來今夜他秦寰宇將要成為探究靈台的第一人了。
下定決心,秦寰宇便沿著桂香飄來的方向快步走去。
雖然今夜無月光,但是路還是極為好尋的,畢竟這些飄灑而來的桂花並不是世間俗物,它們無光自耀,在這片漆黑的夜裡,反而將這些顆顆粒粒的桂花襯托的更加晶瑩透亮。
秦寰宇一路向前行,越是往前,他越是被周邊的建築的精雕玉琢所震撼,看來靈台里是真的暗藏玄機、別有洞天。
繼續向前,腳下的白玉地磚路面已走到了盡頭,顯露在秦寰宇面前的是一座玉橋,這玉橋瓊堆玉砌色如皎月,手撫其上玲瓏透光、溫暖生煙,未到此地之前,秦寰宇認為閬風所設之處已經足夠精妙絕倫,眼下一見方知何為嘆為觀止。
沿著玉橋行至橋拱,上書「㻬琈」二字,秦寰宇心中默想:「難怪這造橋之玉如此絕艷,原來竟是㻬琈玉造就而成,若不是今夜莽撞而來,怕是此生也僅能自書卷中慕其名而不得見。」
玉橋下是一泊血琥色的湖水,湖面如明鏡一般映出玉橋,湖上的玉橋與倒影完美的銜接在一起,竟似一輪新月被人自夜空中摘下丟入湖水中閃爍著盈盈清輝,此時若是有人過橋想必都會產生一種自己正閑庭信步於圓月之上的飄然之感。
夜風吹動湖面時泛起粼粼波光,在湖面上捲起輕均如娟的浮雲,柔和似絮,秦寰宇俯下身子以衣袖輕輕攬過身體前方的雲氣細嗅,那味道是曼妙醇香的酸甜,像是精工釀造的美酒,濃郁不散,它們隨著秦寰宇的呼吸進入他的味蕾,那芳韻令人不飲自醉。
「這難道就是世間相傳的流霞湖?」秦寰宇有些吃驚,他真的從來沒有想到這些只在傳說典籍中記載的玉砌雕闌、美輪美奐的瑤宮之景竟然真的存在,而且還正在靈台的深處。
就在秦寰宇還沉浸在思緒中的時候,一道流星自流霞湖水中騰躍而出,秦寰宇抬頭看去,是一條魚躍出水面。
流霞湖中所出之魚定也不會是尋常之物,秦寰宇雖是心中已有所備,但仍是被眼前的異景所惑:那魚的外形魚身鳥翼,赤喙白首,通體銀光,驚艷璀璨。「文鰩魚。」秦寰宇輕念道。
關於文鰩魚,秦寰宇也只是在閬風天庫的典籍中看到,這撰書之人筆下所描寫的不正是自己面前之物嗎。秦寰宇還記得典籍中這樣記載著:文鰩魚一生只會躍出水面一次,但凡它們躍出水面,它們的生命便會終止。
這種魚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它們一生的努力只是為了這劃破夜空的畢生唯一一躍,可以讓它們在生命終止前看一看湖水以外的世界,可以讓它們在生命終止前看一眼自己想見的人。
也正是因為文鰩魚躍出水面騰空的瞬間是十分寶貴的,文鰩魚騰躍的高度就決定了這個「瞬間」的長短,所以它們會選擇在自己活龍鮮健、狀況最佳的青年之時蓄力出水,在最美的年華里結束自己的生命。
果然,秦寰宇眼前的這條文鰩魚在流霞湖上方發出「嚶嚶」啼鳴后,黑色的夜空里便綻開了一朵銀色煙花,飄飄洒洒、紛紛揚揚散落在湖面上,文鰩魚用瞬間瀟洒的生命劃出短暫的光輝。
秦寰宇從前讀到古籍里所寫時,便覺得不知該替文鰩魚是喜是憂,倘若論喜,生命逝去;倘若論憂,願望達成,不留遺憾。
沒想到現今自己有幸,眼前得以一見實景,繁華襯著落寞,讓自己感到更加茫然。
夜風攜著桂花而來,像是在迎接秦寰宇的到來,於是秦寰宇繼續向前,遠逸的清香漸濃,想必自己所尋之處已是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