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百峰之巔是閬風 憂思迢遞重巒外」
閬風不虛為百峰之巔,巍峨林立,浮雲直上。攀岩而上百花簇擁,道路則由雨花鋪就,山水澗皆是琪花瑤草,終年青煙紫霧浮遊繚繞,朝靄藏暉,果然是修仙佳境。閬風派就在這仙山中修身立宗,以此山名而譽滿天下。
閬風山西側的卻塵宮裡,秦寰宇再次在一陣削骨剝筋般的折磨中被痛醒過來。他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身上的褻衣大敞,與系帶一同散落在身下和腰間,上身肌膚幾乎完全坦露在外,胸口隨著鼻息一張一合,喘息急促。秦寰宇一手緊抓臍下小腹意圖能讓疼痛得到緩解,一手撐起上半身,讓自己微微坐起讓上半身可以倚靠在床頭,隨著動作,發端本就未完全束緊的青巾掉落在枕邊,讓滔滔長發瀑布般肆意散落到腰間。
卻塵宮寢室的玗琪木門被驟然推開,一觀發高綰、瀟洒清奇的男子手持摺扇禹步跨入門內,男子頭頂靖冠處系有淡綠色輕紗帶,髮絲如流水般散落在身後,垂在白袍之上,清雅至極卻含有幾分散漫之姿,劍眉桃眼,是一絕世美男。
見他往床前走來,秦寰宇緊抓身體的手鬆開,用食指與中指順勢輕夾住褻衣衣角往身上一抽,讓它擋住了自己小腹中央的紅色刀痕。
「又疼醒了?」男子問。
「.……」秦寰宇沒做回答,目光盯著床榻的另一端一動不動,並沒有抬頭看那男子。
「也是,沒有雲牙子在……」男子突然打住。
「.……」
「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想給我講講你這傷因何而來嗎?」男子試圖切入話題。
「.……」
「跟她離開閬風有關?」男子繼續追問。
提到「她」,秦寰宇突然抬起他那翩然俊雅的面龐,先前寒冽冰冷的眼睛里湧上憂心之色,終於開口,但也僅有三個字而已:「她在哪?」
「唷,」男子低眉順眼,突然換上一副像是不屑搭理他的樣子,「我差點兒當你的病生到嘴巴上了吶。」
秦寰宇心中局促難安,他知道面前這個男人無論何時都是這般玩世不恭、散漫的態度,但是眼下秦寰宇只憂心於她,根本無心與這個男人爭執口舌,於是強忍怒火壓低了語調,再次一字一頓道:「她在哪?」
美男子名字喚作「聿沛馠」,與這秦寰宇是同門同輩的師兄弟。聿沛馠聽這語調就知自己玩鬧也該適可而止了,否則即便秦寰宇尚在將養中,自己若是惹怒他也是討不著好的,尤其是在「她」的問題上,於是撇嘴聳了聳眉道:「不知道,但是我看見遙兲回來閬風了,方才見他正回去明霄宮,估計現在應該是去了韶華宮見師父了吧。」
聿沛馠聽到腳掌落地的聲音,轉頭看床榻上,秦寰宇已經沒有躺在那裡,只見他踉蹌強撐著站立,修長的身子背對著聿沛馠,抽起褻衣裹在身上,卻僅這一個動作,秦寰宇就又重新疼出了一身冷汗,沿著青絲鬢邊滲出。聿沛馠看得出,想必他是相當疼的。
聿沛馠剛想要幫扶一把,秦寰宇卻抬起胳膊甩開他的手,然後腳踏雲履,又拾起一件中衣套在外面,起手綰了長發束在腦後,來回調整了幾次呼吸,最終在深吸一口氣后挺直了背脊。秦寰宇再轉身時眼神深邃、目光清朗,整張臉看上去俊朗冷逸,已決然瞧不出方才的病態。
聿沛馠一手執扇探出到秦寰宇身前,用力一搖,扇子便靈巧的完全伸展開來擋住了秦寰宇的去路。秦寰宇仍然昂著頭,只是挪了眼睛的餘光向下瞥,果然還是那隻用雲篆寫著「雲影」二字的摺扇。秦寰宇不想和這扇子的主人多糾纏,只憂心於她,憑誰都攔不住。
「你要去哪裡?韶華宮嗎?」
「.……」
「你已經很久沒見到師父了吧。」
「.……」秦寰宇知道,聿沛馠這是在向自己陳述一個事實,而並非提問。
「我認為你現在過去並非好的時機。」
「讓!開!」秦寰宇毫無表情地抬手將扇子的主人擋開。
「寰宇!」門外一個女聲傳來,聲音里滿是擔憂。
女子一席硃紅色薄紗錦裙,華若桃李,眼似水杏,傾城之姿衝進寢室,恰似一道紅霞飄來撲在秦寰宇身前,再度阻擋他出門去。
聿沛馠看了來人一眼,便撇過頭去,不做言語。
秦寰宇則左避右繞,可是那女子偏偏腰柔似柳,攀在腰間難以甩掉。這讓秦寰宇更是搓手頓足、心煩意擾,乾脆扯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扯,用力甩在身後,趁機快步衝出門去。
女子「哎呦」一聲腳下將倒,一旁的聿沛馠連忙往前兩步用手臂環住她的腰,適時將她扶起,然後道:「姵羅,夠了吧!」
女子餘光瞥了聿沛馠一眼,怒目嗔視著秦寰宇離開在自己眼前的背影。
與此同時,穆遙兲果真在韶華宮內跪在一位鶴髮垂髫、皓首蒼顏的老道面前,老道人身著霜白鑲金道袍,頭系層龍翱翔紋金冠,這般仙風道骨之姿不是閬風之掌又會是何人。此刻殷昊天的深邃雙目正盯著自己徒弟雙手捧著遞到自己面前的那件東西,那是曾經系在殷攬月腰間的火浣衿帶。
殷昊天起初鶴立在穆遙兲面前既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待他再次確認看到的是衿帶,而不是他物的時候,突然間臉色一暗,勃然大怒,一皺眉,怒火便自兩肋下竄出,面部青筋暴出,憤怒地瞪著穆遙兲道:「這就是你追回來的東西嗎?」
「她不肯交出。」遙兲跪在原地把身體更深的俯下。
「當初我是怎樣交代你的?」殷昊天面部通紅,從前額紅到頸部,脖子漲得像是要炸開,但是聽得出他的聲音卻是極力在忍耐。
「您說『執意不交,格殺勿論』。」穆遙兲再次低頭匍匐身體。
「我!」殷昊天臉上的皺紋因為激動也跟著抖動起來,他咬著下唇,嘴巴發白,銀色鬍鬚一顫一顫。殷昊天語塞,腦海中只有「嗡嗡」鳴聲,張開嘴想要說話,卻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
是憤怒還是絕望?殷昊天身心五臟都像被真火引燃,悲憤填胸,無法抑制,兩隻攥成拳頭的手被捏得「咯咯」響。他閉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自己的徒弟,深深吐納呼吸,腦中忽然出現了女兒的容顏:「她長得像她娘。」記憶里又飄來一個溫柔的聲音:「昊天哥哥,你看我們的女兒,肌膚如此白皙皎潔、清靈如輝,她裹起身子睡在我們的臂彎里,像不像懷裡攬起的一輪明月?就叫她『攬月』可好?」
執意不交,格殺勿論。殷昊天怎麼可能忘記這句話,當年的確是他交代給自己最聽話的弟子的,作出這個決定雖是出於自己的本意,但是他卻真的低估了自己女兒的堅決屹然。那可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啊,自己身為父親怎麼會如此不了解她那繼承在骨子裡的桀驁倔強啊。殷昊天這樣想著,眩暈襲來,腳下踉蹌。
殷昊天息怒停瞋,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慢慢重新睜開眼睛,目光對上了另一雙眼睛,四目相顧,那是秦寰宇,不知何時起他已站在自己面前。秦寰宇正愣在自己的前方,目眥盡裂,他那眼睛里竄出的是憤怒?是絕望?是質疑?究竟是對面前這鑲金道袍下貪婪虛偽身軀的蔑視,還是對這個弒女兇手的憎惡?
從殷攬月離開閬風那天起,殷昊天已和秦寰宇幾乎不復相見,秦寰宇曾經是自己最愛惜欣賞的徒弟,如今殷昊天清楚自己對這個徒弟一定是恨的,如果沒有他,如果不是他,殷昊天認為自己和女兒就不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然而此刻,殷昊天還是希望看到秦寰宇的,因為秦寰宇的表情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跟自己一樣情緒積蓄複雜,無處宣洩。也許看著秦寰宇在悲痛交織中掙扎不出,自己方能淺消一口氣。這樣想著,殷昊天瞋目切齒地把臉往秦寰宇面如死灰的面前湊了湊,在馬上貼到秦寰宇時不易察覺地輕笑出來。
穆遙兲仍舊默默跪在殷昊天身後,殷昊天頭也沒回道:「今日起我要到層城閉關一段時日,或十年或百年,這段時間就由遙兲你接任閬風事宜。」說完丟下兩個徒弟獨自離去。
沒有殷昊天站在那裡,秦寰宇轉換目光看著遙兲雙手裡捧著的衿帶,遙兲起身還沒站定,就被一股力量撞擊前胸把他的身體抵在韶華宮的牆上。秦寰宇冷峻的眼睛散發出星辰寒光,秦寰宇與穆遙兲的鼻峰相抵,二人貼得如此近,一股陰冷氣息沿著鼻尖肌膚傳遞過來,遙兲不由得被這寒氣逼得一哆嗦。穆遙兲能切確感知到正抵在自己前胸的那隻手臂的顫動,秦寰宇雖未發一言,但那股力量定是不惜與自己一同赴死的。
一陣疼痛感襲來,秦寰宇身體一顫冷汗跟著滲出,卻依然咬著牙不肯鬆手。穆遙兲見此機會伸長脖頸呼了口氣,憋紅了臉用力發出聲音道:「我沒殺她。」
秦寰宇面露驚詫,但是眼神依舊犀利如劍鋒,目不轉睛地盯著穆遙兲。
「她沒死。」遙兲強忍掙扎。
從小一起長大,秦寰宇是了解穆遙兲的,他對師父的話向來唯命是從,現在穆遙兲說她還活著,秦寰宇怎麼會就這麼輕易相信。
穆遙兲知他不會輕信,緊接道:「我只是把衿帶帶回閬風,其他只是看師父他自己的理解,自始至終我從未發過一言,這應該不能算作欺騙師父吧。」
穆遙兲感覺方才想要扼死自己的手鬆開一些,抓緊時機猛推開秦寰宇的身體,接連吸入幾口空氣,調整了呼吸。調息均勻,他抬起頭看向秦寰宇,秦寰宇的臉依然是陰沉的,但是雙瞳因為剛才自己的解釋而變得熾熱,明顯是在焦急等著自己把話說完。遙兲的臉色跟著陰沉下來,把臉轉向一旁,不再看他,道:「她,棄丹了……」
棄丹?!修仙之人皆知棄丹相當於摒棄了一身修為不說,也會連同摒棄前世的一切記憶,一時間秦寰宇不知自己該喜或是該悲。知她尚活在世間,同時又知她已在心中將一切抹殺掉,當然也包括他。秦寰宇恍惚起來,紅了眼眶。
遙兲低頭看了一眼手裡握著的衿帶,也該換自己來問問他了。穆遙兲的異色眼瞳直勾勾逼視秦寰宇道:「這些年,你難道還不想解釋清楚?你身上的傷從何來,她又為何被迫出逃閬風?此間當真沒有關聯嗎!」
秦寰宇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身體變得越來越輕,像是有魂魄從自己的身體里在一點點的剝離出去,只留下一副軀殼在世間獨自落魄黯然。眼前白茫茫一片,努力看去,好似一片月白色桂花瓣里輕偎著一個姣若秋月般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