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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憾書生學道成痴 喪家門迫遣從軍」

  岑家世居湘西,祖上官宦,后遇家道中落,雖不及鐘鳴鼎食,好歹也算富足之家,家中十幾代書生,在鄉試中斷斷續續出了幾位舉人,卻也只寥寥數人,總不見輩出。岑老爺注重書香教益,意圖登科再起,遂將全部家當押寶於獨子,名喚夫崖。奈何岑夫崖雖有一副好秉性,卻志不在此,終日里鑽研陰陽五行,勾畫符籙,幾番考試下來,連鄉貢都沒能通過。岑老爺大怒,為讓岑夫崖收斂心神,責令其迎娶表妹沁氏為妻,哪想新婚甜蜜的日子過了只幾天,夫崖又開始掐指念訣,岑老爺因憾生疾,一口氣沒送上,雙手扭住胸前衣襟倒了下去,再沒醒來。岑夫崖守著父親的靈位哭了三天,誓要發奮苦讀了卻先父遺願,而岑夫崖註定沒有為官命,他原一心求仙向道,縱不聞屋外兵荒馬亂,這時幾個官兵破門而入,一把推開上前哭求的沁氏,不由分說的將岑夫崖拖出門去,發配了簡單的水囊、大刀,就把他押上戰場。岑夫崖沒有想到自己一介書生,第一次摸刀就要與人生死相搏,他更沒有想到,這仗一打就是二十年。

  打仗不同於史書上的記載,當岑夫崖親身經歷過,方知其中的可怖,且說書中記載的大將軍,那是得踏著多少屍首換取的榮耀,那屢屢獲得的戰功,又得憑藉著多少運籌,才能決勝千里。可是岑夫崖和其他將士一樣,只是帷幄之中的一粒沙,只要有令就得拚死一戰,而這就是命。

  發笑的是,岑夫崖雖此生與仕途無緣,哪想運氣竟好至驚人,即使手無縛雞之力,又怕見血光,但僅靠躲閃、詐死,竟也在多場戰役中苟活了下來。許多人看慣了鮮血鋪地、殘肢頭顱,以致麻木,可岑夫崖沒有,眼見前夜摟著自己說家事的兄弟接連倒地,生命的微弱渺小刺痛了他。命由天定,運由己生,如果這就是命,不可變,那麼岑夫崖就要成為決定自己運的人。岑夫崖不再逃避廝殺,握緊戰刀,煉化成戰場上真正的將士,但他仍然牢記自己許下的「命運」二字,伺機逃離這浴血喪地,改變自己的運。

  話說岑夫崖從軍二十載,大大小小的戰役打過眾多,都沒有「楚地之戰」如此慘烈的,雙方軍隊瞠視相對,聚集在楚地這塊不毛之地上。萬里沙塵,僅有一株黃荊子從兩塊巨岩縫裡鑽出,襯得楚地更為凄涼。一天兩夜的奮戰後,己軍雖勝,但亦死傷無數,哀鴻遍野,潰難成軍。岑夫崖深記最後一夜艱難廝殺,恰是朔日里沒有月亮,難以辨別孰敵孰友,每個人都用盡殘力揮刀亂砍,撕裂靠近自己的每一副肉體,周圍的每一個喘息都成為最恐怖的聲音,每一個瀕死呻吟都意味著他人的生命得以延續。後有記載點評曰:楚地之戰,無論敵友,唯有自保。

  次日卯時破曉,槍劍碰撞聲漸息,四周慢慢安靜下來,楚地界邊射出一線紅光,逐漸照亮了楚地的各個角落,岑夫崖手拄著刀,強撐身體勉強站立,眼前茫茫一片殷紅取代了黑暗,岑夫崖搓了眼睛再看,仍是一片殷紅,只是這回看得更清了。陽光混合著鮮血的顏色鋪滿整個大地,血水如同溪流般,從岩石的道道縫隙中流淌下來,滲入沙土,滋潤著那株黃荊子。再看腳下,似是踏入一渠血泊,屍體復壓屍體,具具承以萬道刀痕,肢離骨碎,衣不覆體,已是面目全非,鮮血淋淋,更別說辨認敵友,何其慘烈。岑夫崖腹中有一隙酸楚遊動,胸中又一股陰鬱猛然頂出,兩股莫名的力量纏繞著向上凸張,直至嗓眼,幾欲爆發,可岑夫崖張大了嘴巴,用盡氣力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呆了不知多久,他突然跪下。楚地之戰就這樣結束了。

  此後接連半月,岑夫崖食難下咽、夜不能寐,伴隨對未來戰爭的不安和想要逃軍歸鄉的心情,致使他更加焦躁。很長時間,岑夫崖都不敢合眼,甚至連紅色的花草也看不得,還時常會出現幻覺,彷彿楚地的那株黃荊子就在他面前得意地搖曳,貪婪地允吸著殷紅的養分。就在岑夫崖幾近崩潰之時,朝廷那裡傳來消息,皇帝命人傳諭曰:為了祭奠死去的將士,褒獎其殉國有功,特賜予屍首可榮歸故里的獎賞,並挑選湘西一帶最好的老司,前往楚地走腳,趕集屍首歸鄉。

  趕屍是湘西一代苗家巫術蠱術的一種,用以驅趕屍體行走,讓它們自行走回故里,法術越高的老司,一次可驅趕的屍體越多,又因為人避諱死人,所以又把被驅趕的屍體稱作「喜神」。趕屍這行當很有講究,即便是皇帝下了口諭,也得遵從「三趕、三不趕」的規矩,其中皮肉不全、身體殘缺的屍體就不能趕,身首異處的也必須將其身首縫合成一具完屍才能趕,所以縱使皇恩浩蕩,但真正在亂屍堆里挑出能歸鄉的屍首並沒有幾具。岑夫崖被安排在楚地戰場拼找肢節,腥臭之氣咄咄逼人,幾欲作嘔,此時岑夫崖腦海中猛地閃現一念頭:倘若自己可以扮作屍首,那麼就可以跟隨趕屍隊伍送返湘西。此念一生,岑夫崖激動異常,對家的想念被壓抑了二十年,一下子如泄洪般全部涌了出來,再也無法控制。

  終於,岑夫崖等到了這個機會。夜裡丑時,岑夫崖窺探到幾個老司把裝扮好的「喜神」們「請」進木屋的兩扇門板后,呈橫排靠牆擺放,由其中一位被稱作「阿古」的銀髮紅衣老司牽頭,大家取出五種顏色的繩條捻成一股,環喜神頸部三周系牢,再用五色繩將喜神的腰部環繞系牢,仍然用五色繩將一具具喜神拴在一起,連成一條線。待阿古老司念動咒語,其餘幾位老司七手八腳的用硃砂點在喜神的手腳掌心等七處地方,復以神符壓住,拿粽葉斗笠封面而蓋。

  阿古老司上前一一查看,確保沒有差錯后大喝一聲「起!」那些死屍竟然齊刷刷的應聲站起。岑夫崖看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雖然自己從小就聽聞家鄉有巫術可以驅動死人,現真得此一見,仍未免觸目驚心。

  不知何處一聲雞鳴,岑夫崖緩過神來,便又聽見阿古老司的聲音:「好了,喜神氣魄已封,現已寅時不宜再動,大家先修補體力,待明夜酉時上路。補松、波東,你們二人安排一下大家,每兩個時辰換一次班,輪流看守喜神。」

  「是。」兩人同時應聲,接著從屋內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聲音向著門外移動,岑夫崖趕忙藏在隆起的土堆後面,掩住身體。可是阿古老司他們卻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走到屋子的西側,自行站成三角隊列,一頭銀髮的阿古老司站於最前,仰面朝天一陣冗長的嘟囔,又跪下向著西天連磕三個頭,儀式且畢。待老司們依次離開,夫崖方重新返回屋前,兩扇門板依然大敞著,只一年紀較輕的老司留守屋內看屍。岑夫崖暗下決心,提醒自己機會只此一次,二十年來等的就是這一天,自己的「運」就取決於否能夠換屍成功。夫崖掐指一算,此時至酉時整有七個時辰,其中會經過三次換班,或許能讓自己找到一個空隙,自己務必沉住氣,切莫冒進。

  過了良久,夫崖開始質疑辦法的可行性,因為留在屋內的那位老司除了來迴繞圈踱步外,就是坐在燈前品茗,不僅不見其有出屋的舉動或意向,甚至連眼睛都不曾合上過。看樣子這行巫術之家,果然秉承宗法,做事一板一眼,恪守本職啊,夫崖暗想。夫崖也不敢分心,悉心關注著屋內的一舉一動。第一次換班的時間到了,夫崖壓抑住心裡的激動探頭看去,只見屋內的老司終於踱出屋門,和前來接替自己的老司一同走向屋子的西側,像阿古老司一樣,二人並肩而立,面向西天念了些什麼,而後又跪下磕頭,整個過程不過一刻。一刻,在岑夫崖看來已是生機,心中猶如鹿撞,岑夫崖伸手掐了一下大腿,以使自己沉靜下來,「不行,我得再看看,確保萬一」。

  跟前一位老司一樣,新來接班的老司除了看屍外,也沒有多餘的舉動,這讓岑夫崖覺得格外難熬,眼見著身前土堆的影子自西向東一點點偏移,心裡又平添幾分焦慮。又不知盯了多久,夫崖脖頸處一陣瘙癢,伸手一摸,竟不道何時生出這麼多汗來,正想著,又有幾縷沿著額頭淌入眼裡,一陣殺痛。岑夫崖擠了擠眼睛,用力抹了一把臉,仰頭一見日升中天,金光晃眼,便唾了一口口水,罵天道:「你這廝,有本事烤死大爺,卻還待為難我到何時!」說罷,乾脆身子一攤,雙腳平鋪倚在土堆上,像個頑童一般耍開無賴。只一會兒,夫崖便皮膚滾燙,自己亦覺得舉止無聊,就重新爬起伏在土堆上看著屋內的動向。

  眼見著土堆的影子漸漸形成一條直線的時候,果真又有人來準時換班,此人細眉吊睛,小眼聚光,下巴突起,身著黑衫,襯得皮膚白皙,竟不似一般男人,又見他頭纏玫色綢巾,腹系玫紅色腰帶,上綉一隻黃褐色撲翼粉蛾,長觸黑目,帶子搖擺時竟似要從中飛出,生靈活現。岑夫崖蹙眉琢磨,這該是方才提到的波東老司,瞧他著裝不似前二人,想來有點兒身份。但還沒等夫崖細想,便見波東從門外喚了屋裡人一起走向西邊,照樣行了一遍儀式,仍約有一刻,前人方離去,換波東返回屋內留守。「想來該是這類人的慣例吧,倒可讓我鑽此空子,賊老天,看來你還未絕我啊」,夫崖大喜,既然已經確認了時機,只需等下次換班時孤注一擲了。

  岑夫崖終於暫時放下心來,竊喜之時卻突見眼前白茫茫一片,臉一白、頭一沉,憮然倒在了地上,隨後一陣涼意從腳底貫向頭頂,瞬間出了一席涼汗,竟不似處在酷暑之下。岑夫崖這才想起,連日來自己專註於這些苗人老司的動向,極少休憩,再算上昨日起這一天一夜未眠,體力哪支,要是再這樣下去,即使自己能混入屍隊,只怕也不堪路途辛勞,早早的暴露了自己,招致危險。夫崖有些懊悔自己沒有把事情計劃周全,自己實在應該趁最後一次換班前休息補充下體力才行,想到這裡,他翻了個身仰天躺下,心裡暗自提醒自己說:「只是小小的休息一下而已,萬不能睡過耽誤了換班的時機」。可是岑夫崖哪由得自己,他的眼睛剛合上,倦意便席捲而來,沒幾個數的功夫,便熟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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