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再遇故人
記下老鐵匠給的地址,韓睿朝著城外一座縣城走去。
陽壽縣城。
位於雲中城之南大概二十裏,並不算遠。
漢時的度量衡,基本完全繼承秦一統天下後,所建立的長度、重量單位,一裏約為後世四百米。
大概半個時辰後,韓睿總算走完這八公裏路,來到陽壽縣城外。
與雲中城波瀾壯闊的氣勢相比,陽壽縣城著實寒酸了些:城牆頂多兩丈;護城河更是無從說起。
城門聳拉著四個無精打采的門卒,與雲中精幹的兵卒形成鮮明對比。
韓睿暗自搖了搖頭,踏步走入城門。
城內,則又是另一番景象:比起軍營般肅穆莊重的雲中,陽壽縣城更像是一個大型市集。
如韓睿所見,自城門延續至縣衙的整條大路邊,盡被各路行商擺設的攤位擠滿,原本近五丈寬的路,隻剩下中間不足一丈的狹長通道可供人行走。
路邊的商賈形貌各異,有衣飾如韓睿前世印象中般,用布條包住頭部的中東人;有金發碧目的歐陸人種,同樣也有坦胸露乳,矮小粗壯的遊牧民族。
各色人種聚集在漢匈邊牆這座小縣城內,卻盡皆操一口地道的北地口音!
想象一下在後世,看到一群印度人、歐洲人和蒙古人聚在一起,滿嘴說著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是個什麽感覺?
韓睿被眼前這一幕,驚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幾個歪果仁也就算了,那個鼻子上串著誇張的鼻環、袒露的衣衫內滿是胸毛在飄揚的,當真不是匈奴人?
直到此時,韓睿才覺得自己讀書少了···
什麽時候敵對國的人,都能去對方的國家做買賣了?
韓睿驚詫的看著一隊巡邏士卒走過,居然還跟那個胡商打了個招呼!
“這世界也太瘋狂了···”
心中如是想著,韓睿走到自己的目的地:陽壽西裏。
看起來,這居然是一個貧民區?
韓睿走到街口的油醋鋪子前,對小販打聽到:“小哥,不知田公宅邸在何處?”
那小販緊了緊衣裳,隨口道:“沿著這條巷子一直走到底,就是田府,”
韓睿拜謝離去,身後小販的嘀咕引起了他的注意:“又來一個學藝的···”
嗯?
有很多人來找田老頭學東西?
那應該是很厲害的吧?
來到巷尾,韓睿看著眼前的矮腳小院,敲響了院門。
“誰啊!”
一聲粗狂的吼喝,大門旋即被一個高頭大漢打開。
韓睿拜道:“晚輩自雲中來,尋田公一敘。”
那大漢卻像是癡楞住般,毫無反應。
韓睿疑惑地看著滿臉黑炭的大漢,滿臉問號。
那大漢卻是呆滯片刻,就激動道:“韓兄弟,你怎麽來這兒了?!”
兄弟?
什麽鬼?
眼前這個黑人又是誰?
見韓睿認不出自己,漢子趕忙用衣袖抹了把臉,然後目光灼灼的看著他。
腦海中一道模糊的身影迅速與大漢結合,韓睿眼睛逐漸由孤疑轉為驚喜!
“李兄弟!”
當初雲中守衛戰,韓睿剛上城頭緊張慌亂之時,幾十位同樣心慌民夫青壯聚在一起互相勉勵。
眼前這人,可不就是當時那個,被自己家掌櫃嫌棄吃得多,丟在雲中的廚子李四?
雖然與此人就見過幾回麵,但在局勢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當初的幾位民夫卻結下了深厚的戰友之情。
在戰況最危險的時候,除了因入魔而大開無雙的韓睿外,那段城牆另一個強力防守點,就是眼前的李四和桑季組成!
二人背靠背站在一起,尤其是手持巨劍的李四,讓匈奴人在二人腳下足足留下將近十具屍體!
韓睿最後看到他,還是他和桑季二人被幾十個匈奴人圍住。
還以為他們已經死了,沒想到不僅活了下來,今日還在這裏再次相見!
韓睿看向李四的眼中滿是欣喜,李四麵色亦然;旋即向想起什麽似的,趕忙回身衝院內喊道:“老三,韓大兄來了!”
又一道熟悉的身影應聲出現,正是當時與韓睿毗鄰的桑季!
與韓睿初見時不同,桑季原本細嫩富態的臉已經曬得黝黑,人也更精瘦了些,臉上一道蜈蚣般的長疤,為原本文弱的桑季增添了一絲陽剛之氣。
連遇故人,韓睿心中欣喜溢於言表,看向二人的眼中滿是驚喜。
二人也是嘿嘿傻笑,就這麽站在門口。
桑季上前拉過韓睿的胳膊,道:“韓兄弟,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韓睿聞言,也是想起了正事,趕忙道:“我來找田公。”
旋即疑惑道:“桑大哥,李兄弟,你們二人怎的在此?”
桑季回頭看了看李四,二人相識長歎。
“此事說來話長,我還是先帶你找師傅吧。”
師傅?
他們兩個這是拜田老爺子為師了?
被桑季領著走到後院,韓睿看著眼前之人,再一次被驚得外焦裏嫩!
老鐵匠所說的師傅,居然就是眼前這個發須尚黑,年不過而立的中年人?
那人正在後院中擺弄著一堆木材,聞聲回頭打量著韓睿:“你是何人?”
韓睿趕忙拜道:“晚輩韓睿,乃雲中欒···”
“找我啥事兒!”
話還沒說完,就被中年人不耐的打斷。
“果然是師徒,說的話都一模一樣···”心中吐槽著,韓睿從懷中取出畫有軸承圖的布,遞到中年人手中。
中年人隨手接過布帛掃了一眼,就問道:“要用什麽材質做?”
韓睿瞬間呆住:這還能用別的東西做?
見韓睿一臉懵逼,中年人不耐煩道:“若是用木刻製,三日可成,萬錢。”
“若是以銅築之,須三十日,五萬錢。”
被中年人直爽,韓睿也不繞彎子,直言道:“最好用鐵。”
中年人聞言,皺眉沉思許久,問道:“此物可是用於承重?”
鐵,在這時還被稱為惡金,因為顏色太醜。
被稱之為美金的,則是青銅。
兩者之前唯一的差距,就是青銅硬度很高,卻也因此而容易斷——至剛易折就是這個道理。
而鐵的韌性相對更強一些,若是精炒成鋼,就幾乎堅韌無比。
此子言之鑿鑿,棄美銅而用惡鐵,顯然是擔心此物斷裂。
見韓睿點點頭,中年人思慮片刻,又看向地上散木,隨手將布帛塞到懷裏:“容我琢磨琢磨,過幾日給你答複。”
韓睿倒也不介意中年人如此性情,甚至覺得他比其他磨磨唧唧的人好相處的多,遂告辭離去。
走回前院,桑季和李四洗漱幹淨,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坐在門檻上等著韓睿。
見到韓睿,李四上前搭住韓睿的肩膀,“有緣再會,我們兄弟三人喝不尋一酒肆,吃些薄酒?”
韓睿自是從善如流,三人便走向城中酒樓。
一路上,三人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引得周遭之人一陣圍觀。
·
酒過三巡,韓睿問出心中疑惑。
“你們怎麽會在田家做事?”
聞言,李四看了看桑季,長歎一聲,便將戰後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匈奴人退去後,榆林塞援軍抵達接手雲中城防,民夫隊便被遣散。
幾天後,天使至雲中,發放了有功將士的賞賜,李四累計斬首六個,爵升兩級,賞錢萬五千;桑季與戰亡的家奴共斬首八級,賜錢兩萬。
李四這才敢回家,在老母哭罵中將賞錢交出,以求母親原諒。
李母自得知獨子上了城牆後便心神不寧,戰後李四又遲遲未歸,驚得老嫗險些自刎!
斷了老李家的香火,她怎麽都沒臉麵見李家列祖列宗了。
“家父生前便是鐵匠,我也自小跟在爹身邊,學了些築金之術;娘就讓我帶著賞錢做束脩(拜師禮),和田公學一門技藝以立身。”
言罷,哀傷道:“桑兄弟家在城外太穀山下,等桑兄趕回去時,已無活口···”
“桑兄弟便和我一起拜了田公為師,我們倆打算等藝成出師,就弄個鐵匠鋪子養家。”
韓睿疑惑道:“二位兄長為何不參軍?”
自己都被欒布無所不用其極的留在身邊,這倆人也算是有武勳在身,不可能沒有出路的啊!
桑季苦笑著搖了搖頭:“吾家起於商賈,非良家子也···”
見韓睿看向自己,李四聳了聳肩:“俺娘不讓。”
二人的境遇,讓韓睿心底一片沉重。
兩個在大戰中存活下來的民夫,居然淪落到,用得到的賞賜去求別人,教他們打鐵的地步!
舉起酒杯抿了一口,又問道:韓睿“田公是個什麽來頭?”
李四大口灌下一碗酒,抹抹嘴道:“沒人知道田公自何而來,隻知道,但凡是田公做出來的東西,皆妙用無窮。”
“俺聽說前年大戰,戰況堪危,長安那邊的物資又遲遲不到;郡守魏公便尋田公相助。”
“你猜最後怎麽著?”
李四一拍大腿,眉飛色舞道:“田公愣是將武庫中,廢棄三十多年的幾架床子弩給修好了!”
“自那以後,田公的名聲就在雲中打響了,想拜田公學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據說就連陛下都聽聞過田公名諱。”
韓睿暗暗點頭:這麽一個人,應該是能做出軸承來的。
心中之事有了著落,又被兩位戰友的遭遇而神傷,韓睿舉起酒碗,沉聲喝到:“喝!”
“今天,我們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