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Chapter6
宋焰一隻手鉗住對方手腕,並未用多少力,對方已動彈不得。
宋焰冷嘲:「打女人?這沒出息的毛病跟哪兒學的?」
「你給我放手!不然——我——」對方磕磕巴巴。
宋焰反問:「不然?」
對方鬆了許沁,另一手襲擊宋焰;宋焰扼住他手腕,兩手一剪,一推,那男人被推開,猛地撞到牆上。
女人指著宋焰,尖叫:「你們醫院還打人?」
宋焰不屑搭理,回頭見許沁還站在他身後,下巴迅速往門口指了指,不耐煩道:「不出去救人,跟這兒杵著看戲呢?」
許沁立即跑出去,只聽身後宋焰嗓音散漫,一口痞話:「老子不這醫院的,受傷那我兄弟,誰他媽敢跟這兒鬧,耽誤他治療,老子卸他丫狗腿。」
這世道,欺軟怕硬,蠻橫的就得更蠻橫的治。許沁想。
……
受傷的消防員叫童銘,陪他一起的叫小葛。
許沁剪了童銘的衣袖,給他做基礎的清洗。童銘疼得冷汗直流,臉上的黑灰衝出一條條溝壑。
許沁道:「忍一忍,過會兒給你打麻藥。」又抬頭對一旁的護士小南示意,小南過來給童銘擦臉上的污物。
這大男人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扭扭捏捏的。
小南急了:「你總躲什麼呀?」
童銘抬起另一隻手:「我自己來,自己來。」
小南:「你這手都是腫的,還臟。」說著,摁住他的手,給他擦臉。擦去那一層黑灰,年輕人的臉通紅通紅,有几絲乾裂。
小南瞧出是火烤的,心中惻隱,不再說話,只低下頭給他擦手掌。
許沁簡單清理了手臂上燒傷的創處,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冷淡問:「現場沒救護車?」
童銘傻乎乎地回答:「我不知道啊,我被小葛拉來的。」
小葛幫忙解釋:「有的有的。但不夠,拉了幾個受傷的民眾就走了。」
許沁說:「沒救護車留在現場?」
小葛一時沒回答。
許沁說:「去投訴。」
小葛一愣,童銘也愣了愣,小南小北都愣住了,心裡暗叫:許醫生,那是咱家醫院吶!
童銘憨笑,擺手:「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投訴的。嘿嘿。」
許沁抬眸看了他一眼。
童銘以為她沒懂,指了指許沁,又指了指自己:「醫生,消防員,不都是為人民服務嘛。一家人,一家人,都不容易。」
許沁低頭工作,不再言語。
手術完畢,許沁開了葯和針劑,小南領著童銘去注射室打消炎針。
許沁這才想起宋焰,她迅速返回會診室,人不在了。換她班的李醫生在給病人就診。
許沁回到大廳,不經意四處看,也不知自己在找什麼,忽然瞥見一個高高的男人從注射室走出來,直奔大門。
許沁拔腳追去,繞過大廳穿梭的人影。
男人步履極快,挺拔的身影越走越遠。
許沁穿過人群,出了大門,飛速跑下台階:「宋焰!」
男人停了下來。
那時,正是一天中最溫柔美好的時刻,晨曦灑在他寬闊的肩上,在他黑色的發間暈上一層細細的光。
是清晨呢。
許沁平復著因奔跑而紊亂的呼吸,雙手落進白大褂口袋裡,她走上前去:「宋焰。」
宋焰轉過身來,看向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兩人站在上午的陽光里,望著對方,身邊人來人往。
宋焰:「有事?」
許沁:「好久不見。」
宋焰眯著眼,似乎認真地回憶一下了,說:「是挺久的。」
許沁問:「過得怎麼樣?」
宋焰:「挺好。你呢?」
許沁看著他的眼睛,輕聲答:「不好。」
宋焰臉上笑容定住,他研判地觀察著她的臉,半秒后,極淡地彎了彎唇,表情好似看穿了她求同情的把戲。
他說:「哦。還有別的事?」
他顯然不關心,也沒心思跟她兜兜轉轉。
許沁卻也不尷尬,淡定得一如平常,說:「剛才的事,謝謝你。」
宋焰客氣說:「我是為了我弟兄。」
許沁點點頭,禮貌說:「還有上次……」
「許沁。」宋焰打斷,黑色的眼睛盯著她,看穿了她的彎彎繞繞和磨磨蹭蹭,「你到底想說什麼?」
許沁:「有時間喝杯咖啡。」
宋焰盯著她半晌,再度奇怪地笑了一下,其中的譏誚毫不掩飾。
許沁覺得此刻她應該臉如火燒,但她感覺不到一絲羞恥,依然開口:「可以嗎?」
「挺忙的。」宋焰稍稍傾身,拉近和她的距離了,下巴微微一挑,說,「排隊。」
許沁臉上風波不動。
宋焰直起身:「到號了叫你。」
他走了。
痛痛快快,不回頭。
許沁站在原地,眯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轉身進了醫院。
進門碰上120中心的同事,許沁問:「剛才有跟消防一道出車的嗎?」
「有啊,去了四輛車。」同事回答。
「民眾傷了很多?為什麼受傷的消防員沒有醫護人員救治,後邊甚至沒車留在現場?」
「哎,別提了。本來有車留在現場的,幾個輕傷的平民處理過就好了,可非說不能呼吸,要全身檢查,吵著鬧著要來醫院,我們也沒辦法。」
許沁沒再多問,換了衣服下班了。
……
許沁一覺醒來,離上班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她叫了份外賣坐在陽台上,看見高樓大廈中央一方矮矮平平的街區——五芳街。
一片紅牆白瓦間,不久前燒掉的那塊還是黑黢黢的。
許沁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就到了路口。
走進五芳街,瞬間從繁華都市墜入熱鬧小鎮,青石板巷,磚瓦民居,閣樓上的風鈴丁丁作響。
她經過裁縫鋪子,聽見縫紉機吱吱呀呀飛速踩動,聽見布匹撕裂,針線崩斷;她經過香料鋪子,老闆娘和夥計們在門口站一排,拿篩子抖著八角茴香,篩香料,她聽見香料如齊整的千軍萬馬在竹篩中奔騰,唰——唰——;她經過理髮鋪子,剃頭師傅手中的剃刀吱吱燙著開水,一反手,在銅水盆邊沿上摩擦,她聽見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她經過小飯館,滿臉油光的廚師盪著鐵鍋,她聽見鍋鏟翻動,瓢盆叮噹;她經過豬肉鋪子,聽見老闆磨刀霍霍;經過蔬菜店,聽見賣菜姑娘洒水陣陣;經過米鋪,零食鋪……聽見大人們討價還價,鄰裡間八卦喧嘩,小孩們嘰嘰喳喳。
空氣里瀰漫著布料香,香料香,洗髮水味,飯菜味,還有一樹橘葉香,從高高的樹梢晃晃悠悠飄蕩到巷子里。
許沁走過繁忙的小街,意外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五芳街外的世界日新月異,這裡頭的一切卻和當初一模一樣——香料鋪的老闆娘嘴邊還有那顆淚痣;裁縫鋪的那個裁縫還愛穿長衫;理髮鋪的師傅依然留著寸頭……
而她也順利找到通往宋焰家的路,和回家一樣熟悉,彷彿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宋焰從小被他舅舅舅媽帶大,家在五芳街深巷中,是一處四合院落。
宅門上掛著「翟記」的牌匾。
木門大開,繞過影壁,游廊里、庭院里整整齊齊摞著各類木工。
宋焰的舅舅翟家老三是做木匠的,手藝精細,遠近聞名,小到梳妝盒,大到整體衣櫃,樣樣都能在他手中生出花來。
許沁站在少時寬闊的院子里,忽覺記憶中的院落不似此刻逼仄狹窄。
紅牆赭瓦,歲月滄桑。頭頂一片青天。
院落里有不大不小的電視節目聲。
正房兩側的枇杷樹如今已亭亭如蓋。而她當年種下的紫藤爬滿了西廂房,垂垂如簾。
那裡是宋焰的房間。
一切都似乎沒變。
許沁輕輕撫摸手邊的木頭,她記得,在這裡,翟舅舅曾教過她木工,刨子往長木頭上一推,成片的木頭花翻滾著飛出來,她高興地咯咯笑。
她說:「宋焰,我好喜歡你家。」
少年的宋焰蹲在木樁上,兩指間夾著一支煙,習慣性地歪頭瞅著她,笑:「光說沒用,敢不敢上我戶口本?」
許沁停下一切,也停了笑,一瞬不眨看著他。
他湊近她:「老子保證,這輩子就往死裡頭疼你。」
舅舅過來,一巴掌拍在宋焰後腦勺上:「又在家抽煙,把房子點著了你舅媽不宰了你!」
現實世界里傳來腳步聲,把許沁拉回現實。
翟老三看見院內的人影,從正房走出來:「要做木工?」
許沁扭頭。
舅舅老了啊。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在時光中凝滯的院子突然變化起來,有什麼東西很明確地在時光里褪色了。她終於看清,牆上的赭紅被經年累月的日照曬得淺淡,屋頂的鎏金瓦也被雨打得斑駁。
翟老三臉上的笑容在一刻間凝固,扭曲,又壓抑,平復。
許沁吸一口氣:「舅舅。」
「哦,孟小姐啊。」翟老三恢復了客氣,「這突然上門,有事兒?」
許沁:「我找宋焰……」
話音未落,表妹翟淼從屋裡蹦出來:「你這壞女人,還有臉來找我哥?當年你差點把他害死還不夠,你……」
舅媽走出來,連推帶搡把翟淼推進屋。
許沁沒太聽清翟淼的話,上前一步:「剛才她說……」
舅媽打斷:「他不住這兒。」
許沁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西邊的房間,房門緊鎖,木窗緊閉。牆壁上赤漆掉了色,片片灰白,只有屋檐上紫藤瘋長。
「他現在住哪兒?」許沁問,「方便告訴我嗎?」
「方便的。」舅媽微笑,說,「他現在是消防員,軍隊管理,住營地。——意思就是,出不來的。」
見不著了。
不像當年那麼容易,找他他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