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最後的重逢
翌日黃昏裏,還是霧蒙蒙地飄著雨,斜灑在三樓客房的窗戶上。房間裏未開燈,從微蒙蒙的天光裏,看得見小床上的夏絡纓,一張臉又瘦又黃,眼睛似閉似睜地看著某地個地方,她的嘴唇像給沙子磨過似的又白又粗糙,她咳嗽得利害,額上的青經都暴出來了。
恍惚間,像是入了夢。像是個冬天,大雪封山的天氣。夏家的大門和院牆新漆了顏色,老魏站在廊前掃雪。父親夏世文才從書房裏批閱了文件出來。客廳裏坐著夏老太太,拿一杆碧色水煙袋,抽得正酣暢。迎麵見了兒子出來,咳嗽道:“你妹妹和妹夫來了電話,說是過些天就回來了。”夏世文笑著點頭,道:“媽,你少抽點煙罷,對身子不好。”說完往樓上叫劉媽下來。方見劉媽穿著身米色格紋子羽絨服,肚間圍著黃白格紋的圍裙,從樓梯上下來,手裏抱的是兩隻花瓶。
夏世文吩咐道:“你去吩咐廚房裏,準備些菜,晚上有客要來了。”
劉媽應聲上樓去。
方才見自己的母親從東樓的樓梯下來,與父親夏世文碰了麵,兩人說著最近新聞上的事,挽著手往後院去。視線像又跟著去了,好一片紅梅白雪,紅的像血,白的如練。父母二人走到近前去,父親說這紅梅過不了正月就要謝了罷。母親卻不說話,自顧走上前去,像撫著一個可人兒的臉頰,絲絲抹去上麵的白雪。正說話間,隻聽見母親說話,道:“纓兒不知去了何處,像是許久不見了,也不讓劉媽去尋她。”說完幾個人又忙亂地四處找尋一翻,直把整個院子和樓房裏翻了個底朝天,整個夏宅亂得像荒了許久的野地,卻是尋不見她。
夏絡纓仿覺自己吊在房梁上,看得見一切,卻發不出聲,身體輕得像空氣裏的一縷塵埃,遂急得滿頭大汗,手舞足蹈,卻隻能看到所見,聽到所聽,淚水仿似跟著氣流下來了。
“纓兒……”像是母親的一聲喊叫。“你去哪了?媽媽走了那麽多錯的路,你定要做自己才是……”
慌急間,夢醒了,一身冷汗,發間濕冷。
夏絡纓忙從一邊的小桌上拿起藥來往嘴裏喂,就著一口唾沫咽下去,兩行清淚,順著夢間的淚痕滑下來了。這才見她臉上稍稍有了些血色。她翻身下床,拿一條蘇格蘭的披肩輕輕往肩頭一裹,便緩慢往樓下去。
客廳裏放著歡樂的歌,和平常並無特殊之處,歌聲裏還是坐著那三個人。
尹小姐正在寫一篇文,一手捉住了珍妮的胳膊,把筆記本上的鍵盤敲得又脆又響。珍妮卻是憨憨地朝她母親作鬼臉,一個轉身就跑出去了,跑到院子裏的雨地裏去了。張阿姨正在疊一遝新洗的絲巾,她便急忙追出去,把手裏的絲巾弄得滿地都是。
尹小姐一急,好好的一段靈感就給拋到腦後去了,她罵道:“你這個小家夥,好地方你不呆,偏偏要往那又濕又涼的地方去。”
外麵的張阿姨與珍妮在雨地裏你追我逐,張阿姨上午才新做的頭發,就被淋成了落湯雞。珍妮卻是不顧,飛快地東跳西竄,把手裏一條酥油黃的絲巾揚起來,邊舞邊跑,嘴裏還“咦咦喲”地笑。張阿姨經不住折騰,一屁股滑倒在地上,哭起來,叫道:“你個小調皮,你看你把我給弄的,你可知道我這頭發做了幾個小時,花了多少錢去了。”
緊接著,也就像是一瞬間的事,夜幕便像一塊華麗的黑色綢衣,從偌大的天空蓋下來了。
院門口仿佛是有兩線車燈晃到了跟前,隨後,一輛轎車的黑色輪廓便過來了。夏絡纓過去開門,鐵柵欄院門拉開了,院門口那兩堆枯葉被軋得滿地都是。車燈像兩道鋼針似地打在她臉上,她隻聽見一個低沉沉的男音問:“尹小姐在家嗎。”
夏絡纓站在原地,躲不開那燈光,拿一隻手往上一罩,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男人的臉從車窗口探出來。那張臉想是飽經滿滄桑的工人的臉,胡子扯碴的,一對眼睛像蒙著水汽似地看著她。
那張臉又往外探了探,然後,那人便下來了。他走到夏絡纓麵前,一言不發,怔怔地盯著她看。
夏絡纓這才認出這張臉來了,這張熟悉的臉早在一年前還是瀟灑英俊的模樣。如今伊人倒似成熟且老了許多,黑而壯,滿臉的絡緦胡子,眼睛裏像是浸著淚水似的。倒是看起來與以前大不一樣了。夏絡纓倒開始搞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哪一種。但是當她看到那雙眼睛裏噙著的淚水之後,她的心突然疼痛起來了,痛得忘了一切似的。恍惚間,像是又聽到母親的那聲喊叫,她的眼淚像奔湧的洪水,傾刻間淚流滿麵。“昌航,你終於回來了。”她喃喃地說道。
葉昌航一把摟住她,小聲道:“我回來了,回來了就不走了。我真笨,到處找你,原來你還在這裏……”
隨後,車子進來了,寬大的鐵柵欄院門被合上了,散得滿地都是的枯葉又給掃成了堆。
翌日清晨,葉昌航便過來接夏絡纓。他要帶著她去新買的一處鄉間小房,那裏有他才新起步的事業,一個奶牛場。他要在那裏與她再結一次婚,一次真正的婚禮,他們這次婚禮將不再有華麗的舞台、絢目的服飾及各種富麗堂皇裝飾。他們需要的,隻是兩個人,還有一個關於未來的夢想就足夠了。然而,這將是一場他們有史以來見過的最為難忘的婚禮。
離開夏宅的那天早晨,初生的太陽才從地平線上升起來,陽光溫暖地透過車窗照在夏絡纓臉上,夏絡纓回頭望了一眼院子,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她想著,幸福就好像這樣溫暖的清晨陽光,溢滿了她的眼睛和心靈。
從此以後,夏絡纓與葉昌航這對夫妻,將會走進另一片屬於他們的廣闊天地裏去了。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若不是這十年的坎坎坷坷,又有誰能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幸福?
在他們結婚後不久,夏家宅院的新主人隨即便人去樓空了,夏宅又一次成了荒僻之地。
又不知過了多久,這裏被改成了圖書館,來這裏學習讀書的人們每日絡繹不絕,夏家宅院在飽經蒼桑之後又一次熱鬧起來了。
圖書館掛牌那天,初秋裏,才剛下過一場新雨。院裏的秋菊和桂花開得異常豔麗。太陽隨後便露出臉來,給清清朗朗的院子鋪了一層金燦燦的光芒。也不知為什麽,這裏的生氣仿佛一下子就豐滿了起來,就好像是到了一個斬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