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夏氏集團的末日(一)
夏氏企業經過這一重創,便再也翻不過身來了。才不過兩三個月,整個企業就已經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集團企業經過重組,緊接著,大半的分公司不得不被注銷,還剩一些少許的分支,卻也是過著舉步維艱的日子。夏氏逐漸被各種各樣的債務纏身,從一個龐大的跨國企業,變得臭名遠揚,變成如今蕭條的模樣了。
大概是這一年的農曆十一月二十四,夏氏集團終究因為龐大的資金問題宣告破產,輝煌了幾輩子的夏氏,卻在這件仿佛毫不起眼的事麵前敗了。
夏宅又重新熱鬧了起來,每日每夜上門討債的人都快把院子裏的幾級大理石台階踩得踏陷下去了。夏絡纓剛開始是吩咐了劉媽閉門謝客,自己則把自己反鎖到房間裏,呆呆地坐上一天又一天。久而久之,那些債主膽子也大了起來,幾個好事之徒,帶頭翻牆而入,就連那扇寬大又精美絕侖的門也關不住這些人迫切的嘴巴和身體。他們跑進來,樓上樓上四處翻東西,把每個房間裏都搜查上幾遍才肯罷休。
劉媽每天晚上看著滿屋子的狼藉,指著頭上或手上的某一處新傷向夏絡纓哭訴。
夏絡纓隻能安慰一句,道:“實在是委屈你了,你若實在呆不住,我手裏還有些積蓄,給些你去找處房子安個家吧。”
劉媽是個忠心的人,她在夏家呆了大半輩子,從十七歲就留在夏家做保姆,至今未婚,如今無依無靠,她自然舍不得棄了主家而去。
一個星期以後,夏絡纓便趁著夜色朦朧,帶上劉媽去夏老太太那處東郊的房子避債。老太太的住處甚少有人知道,她又常年不與任何人來往,除了重要的幾個親戚以外並無人知曉,倒是個不錯的去處。
那還是晚間新聞過後,午夜的大街上冷清又寧靜,寒氣飛快地蒙住了三兩個鬼影的眼睛和嘴巴。借著清亮的一輪明月,能蒙蒙朧朧地瞧得見大路兩邊的草坪和樟樹葉子上結的一層雪白的寒霜。
月光下的夏宅依舊華麗,依稀看得見惜日的繁榮與尊貴,隻可惜這月亮照的是離別人的臉,離別人的華服還是從往惜的風光裏拿出來的,離別人的眼睛還未從這華麗裏收回去,離別人的衣袖裏藏著的還是寶石玉翠。離別的人站在這一輪往惜的月光裏,披著一身惜日的霞光,就要跨到另一個未來裏邊去了。
那月光下邊站著的人,她穿著一件黑色裘皮大衣,那還是去年臘月份讓馬蘇麗從美國帶回來的,時下雖已不再流行這種寬大的休閑款式,但她單單地在上麵圍上一條麻灰色豹紋圍巾,頭上再配上一頂黑色羊絨貝雷帽,便雖得那麽的超凡脫俗起來了。她僅僅隻拿著幾個月前才買的一個狐狸毛的圓形小包,裏邊塞著些僅剩下的零用錢,還有一些她之前最喜歡的飾物。她先是站在那院子中間早已廢棄的假山旁邊,歪起頭看那一汪深若寒潭似的天空上的那一輪月亮。她似乎看得出神,一個尖下巴便從半弧形狀的帽簷下抬起來了,白色的月光柔軟地照在她的那截下巴和嘴唇上。那月光從她的鼻尖上斜斜地劃上了一條十分明晰的分界線,她那雙眼睛雖然是隱沒在了黑暗裏,但卻又像蒙朧地透出兩線淺淡的亮光來。劉媽提著一隻古舊的棕紅色皮箱子,從台階上下來了,她跛著腳尖,似乎十分機警地觀察了院子周圍的情況,這才緩慢地走到夏絡纓旁邊。她那因為胖而顯得粗短的手臂捂在自己胸口的毛領子裏,她小聲道:“絡纓,老魏可是現在就過來嗎?書房櫃子裏的那些老物件,真的都不要了嗎?”
夏絡纓的頭放低了些,似乎她之前都憋著氣似的,她長歎一口氣,空氣裏便被她吐出一條扇形的白霧來,那霧氣又接二連三地往外吐了幾口,她才輕聲道:“老魏是不會過來了。我猜他是不會過來了。他已經找了另一家公司,給人家當了副總,他哪裏有這閑功夫管我們這些落泊之軀。”
劉媽一隻手捂住嘴巴,哽咽道:“那……那可怎麽辦啊?”劉媽兩手捂在胸口上相互搓著,臉突然往下一拉,罵道:“這老魏竟是這麽個吃裏扒外的東西,當初要不是夏董事長的提攜,他現在哪裏能有這樣的好處?夏家可待他不薄啊,雖然他跟著夏家過了半輩子,但夏家待他就跟家裏人一樣,從來沒拿他見外過。”劉媽像牙疼似的,一邊說話,一邊捂著嘴“哼唧唧”起來。
夏絡纓轉過身又望了一眼宅子裏的那幢房子,問道:“門都鎖好了嗎?”
劉媽不說話,隻顧著低頭去“嗚咽咽”去了。
夏絡纓又自言自語,道:“也是,這鎖了門也沒有用的,這夏家的幾扇門現在也隻能是個擺設了,哪裏能擋得住那些為了錢拚命的人,更何況是那麽一大撥烏壓壓的人。”她歎一口氣。“也罷了,我們快些走吧,就算是用這兩雙手爬,我們也要爬到奶奶那裏去的。走吧。”她長歎一口氣,便細著步子往院門處走。
劉媽聽到她的話,更哭得利害起來了,她一隻手握成拳頭按在自己的鼻子上,憋悶著聲音,邊哭邊拖著那隻舊皮箱子,一顛一簸地走在夏絡纓後麵。她把那隻箱子在結了冰渣滓的水泥路上拖得“噝”作響,她似乎走得很吃力,她將兩隻塞在黑皮短靴子裏凍得失去知覺的腳艱難地往前邁著。她走到鐵院門前的時候,她一隻握著院門上的那把才新換的鎖,回過頭去看夏宅的樓房,那樓房被掩在深沉的暮色下,被兩邊高大的梧桐和一些枯敗的櫻花樹枝遮住了半邊去了,還有那猶如古堡般的雅致又堅硬的輪廓都被黑夜淹沒了。本來還能借著潺潺如水的月光大體上看得清它的全貌,但現下,月亮也被夜色吞沒了,它掛在一叢枯死的老樹的一角上,隻露出個不太明晰的昏黃的半弧形線條。
夜色更濃了。這夜色底下的兩人誰也看不清誰,隻能依稀分辨出對方的腳步聲。
兩人便在這樣又濃又黑的夜色裏,走在黑沉沉的大街上,四隻腳踏得又輕又緩,但大街上是空蕩蕩的,靜謐的,隻在某些地方還亮著孤獨的幾盞路燈,那腳步聲便顯得重了、急了。
再到了不知什麽時候,月亮便完完全全地沉沒到夜色裏去了。四野寂靜,清冷的夜色裏頭,幾隻晚行的鳥兒忽地從路邊的一棵樟樹上飛起來,逃竄到另一棵樹上去了。這時候,被大路分割成一條淺灘的天空底下漸漸露出一絲微光來了,那微光像被油布蒙上了一層似的,灰蒙蒙的,照在天地之間,那些樹啊、山啊、田地啊、歪歪斜斜的電線杆子啊、倏忽一下從山間冒出來的幾間房子的頂子啊……那一切的黑團團的影子現下便像被塗上了一層死沉沉的顏色來。
就在這灰蒙蒙的天空底下,突然聽到一個女人又細又急的歎息,歎息過後便聽到她說:“這麽多年了,我竟從沒見過這樣好的夜色呢,我竟從沒有好好地看一看整晚的夜景呢。多美的夜啊,可以從黑走到白,可以看到初升的太陽。這是多麽好的事。”
之後,聽到後麵一個女人聲音低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麵,她似乎嗓子又幹又啞,答道:“這寒霜露重的,纓兒,你可別凍著了,我從小看你長到大,你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啊?”她說完輕輕地一聲咳嗽,幹幹地咽下一口唾沫,道:“讓我把你那件羊絨毯子拿出來,給你披上把,凍著了可怎麽好。你的鞋子還磨腳嗎?讓我到箱子裏再給你尋一雙羊皮靴子,我記得你的腳在上學的時候就凍過的,瘡疤都還留在上麵呢。”
前麵那個女人不說話,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道:“你要是冷,要是餓,你便自己到箱子裏找吧,我隻是被這樣美的夜色迷住了眼睛,哪裏還顧得住身上和腳上痛不痛快。想想,活了這二三十年了,哪裏用心思看過這樣的夜,真是辜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