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無良故人(一)
倆人的身影才從那鐵院門前的一棵香樟樹前消失,雨就像細砂子似的落下來,斜斜地淋在廊宇之上,淋在園子裏大片的草地和花圃上麵。才一會兒功夫,幾株才開了第一季的櫻花樹和紅桅子就被澆了個透濕。劉媽正拿一隻粉紅色塑料笤帚往樹根裏掃落葉和殘枝,雨就從稀薄薄的櫻花樹枝間落下來,在她那一頭才剪的齊耳短發上麵像結了一層痂,她也顧不得腳下那堆無處安放的枝葉,用一隻手護著頭,一隻手拖著那笤帚,弓著背脊往廊下跑過去了。
接著,天空上那層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黑幕間,便有了蒙蒙朧朧的光亮。
這陣雨落下來,也像是虛應個景兒,接下來,風、雷、電便趕趟似的全湊到一塊來,暴雨一陣陣地來,一陣比一陣地利害。人們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到了晚上,反正這一天的日夜交替都交給了鍾表。一樣的時間,亮了燈,吃了晚飯,看書看報,然後和著那一陣接一陣的雷雨聲就上了床,又在那一次一次亮如白晝的閃電裏進入夢鄉。
人們就在這樣的天氣裏過了三天兩夜,在八月二十八日的傍晚時分,這風、雨、雷、電便像被鎮元子的乾坤袖一下子全收了去似的,天空變得又高遠又明淨起來,在西邊那幾叢樟樹間的一套舊樓房頂子上便升起了豔如桃紅的雲霞,再過一會兒,那雲霞落下來,深潭似的天幕底下,在夏宅園子裏的一棵高大又蓬籠的梧桐樹一角,就升起半枚樹葉子似的月亮來。
等到第二天早上,陽光又強又烈地從一汪寶石藍的天空上照下來,照在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大地上。前一陣子的車輪子印、腳印、灰土印、樹葉子、各式各樣的人造垃圾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換來的是一個窗明幾淨的早晨。
夏老太太八十六歲的生日就是這樣的一天,這一天夏絡纓從又沉又香的睡夢中醒過來,望著從寬大的落地窗子照進來的那一縷陽光,她將一身碧青色睡袍整個地褪下來,然後大聲叫喚著劉媽上來。
劉媽正在整理前些天換下來的床褥被套,她正拿這些東西到樓頂上去曬,聽見叫喚聲,便“吧嗒吧嗒”地下樓去。她也不避諱夏絡纓那一身幼白的身體,活像一樽上了層淡黃色漆的塑料人偶,但這人偶卻是活著的,又透又亮的,仿佛在幹幹淨淨的空氣中散發出一種有如肥皂泡泡一樣的東西,又潔淨又爽麗。她一絲不掛,除了一頭黑裏帶著些棕紅的長發,微微地繞了幾道卷,那卷從她棱角分明的下頰線自然地垂下來,一直垂到她細瘦的手肘上了。
劉媽咧著厚厚的嘴唇朝她憨厚地一笑,道:“你今天是要穿前些天讓我掛起來的那套絳紫色緊身上衣嗎?我記得那衣服我是放在一樓的更衣室裏了。”她正欲轉身下樓。
夏絡纓此時已經從地上撿起那條睡袍,隨意地斜披到肩上了,她也不係帶子,就敞開著衣服踱到窗邊去了。她使勁將藍底碎花的窗簾子整個全拉開來,陽光便毫不留情麵地照進來了,照在她鬆鬆垮垮的碧青色長袍上,照得她一陣暈眩。她便從袍子裏伸出一隻手來往眼睛上罩,背過身去,笑道:“我特意讓張阿姨給我在上麵加了一條小花邊的,她向來手工好。你再到更室衣櫥裏找一條黑色百褶短裙去,鞋子你給我拿那雙黑色帶紗邊的。我給奶奶準備的那套茶具你拿出來了嗎,昨兒個我放在後備箱裏的。”
劉媽正在給她整理床鋪,手裏抱著幾條髒衣服。“好的好的,全都給你預備好了,早早的讓老魏提到他車上去了。早上阿紅打電話過來,說老太太讓別請太多人,就家裏幾個重要人就行了,老太太最近上了火,嘴巴都起火泡了。老太太說你上次讓阿紅順帶捎過去的那盒子花茶,她竟歡喜得不得了,現在都快泡完了,讓再給帶些過去。”
夏絡纓眯著眼看著劉媽,道:“我之前隻記得奶奶隻愛喝碧螺春的,花茶是碰都不會碰的。我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奶奶還和我們住在一起,就有一次把茶葉弄混了,端上去,愣是讓她給嗆住了喉嚨,發了好大的火,此後我們都記得那一樣茶,專門給她放在一個固定的茶櫃子裏。”
劉媽準備早餐的空當,夏絡纓已經穿戴完畢,她抱著一頂黑色窄簷帽子走下樓來,劉媽正在擺碗筷。夏絡纓隔著樓梯口的雕花屏風看到老魏站在園子裏的梧桐樹下抽煙,她向外麵招一招手,叫道:“老魏昨天晚上是在這裏住的嗎,他也不知吃過早飯沒有,劉媽你出去了叫他進來吧。”
劉媽正拿著一隻水晶夾子往一隻金絲邊的寬口盤子裏放水果,抬起來頭順著她往外麵看,道:“老魏是從他那處新房裏過來的,他早晨過來的時候,跟我說過和那位新夫人在一家麵館裏過早發生意外的事了。”
夏絡纓踏下最後一級台階,走到餐桌前,一手扶著寬大的白色靠椅,笑道:“什麽樣的事,挺尷尬的嗎?難不成是碰到了新夫人的前夫,那位老將軍?”
劉媽搖搖頭,道:“哪裏會碰到,趙老將軍一年前就隨著大兒子去了英國。不過是些繁瑣事情,新夫人才一出麵館就把人家新洗的一摞盤子、碗掀得滿地都是,店家老板哪裏會放過她,怎麽可能不發怒,愣是把兩個人給扣下來理論,錢包裏倒得空空的才準出來。”
夏絡纓坐下來舀湯,笑得一勺子湯亂顫,道:“這老魏也真夠倒黴了,才新婚,就碰上這樣的事。他可是把人家店裏弄得滿地狼藉,錢一扔給人家了事,這店家人這一天的生意倒做不下去了,這不還得忙活上大半天去。”她說完又是一笑,拉住劉媽坐下來。“劉媽你快坐下來了,叫上老魏進來補一補,我估計,他這一頓也吃得不安心。你讓他進來,我們一起吃。”
上午十點鍾的光景,夏絡纓與葉昌航的車一前一後地穿過夏老太太東郊的那套舊房子前的一條鬱鬱蔥蔥的小路,然後倆人各自從車上下來。這時候,阿紅穿一身桃紅色短襯衫,拿著一隻白色塑料壺給幾叢牡丹和山茶澆水,她將一慣的馬尾盤了起來,光溜溜地梳到後麵挽著一個髻,隻在額上戴了一隻黑色亮鑽的發夾。她大概是聽到門前喇叭聲,便跑到那扇新漆的黑色鐵院門前,隔著門朝外張望。
夏絡纓撐著一隻淺碧色小洋傘,將頭上的黑色窄簷帽摘下來扇風,一邊扇一邊給阿紅打招呼,道:“阿紅,奶奶這幾天有沒有讓你帶她到外麵散步?”
阿紅叫道:“夏絡纓,葉先生,你們來了。”說著,連忙拉開門,跑出來替她們提後備箱裏的東西。“老太太前天還讓我扶著她到前麵的柳樹坡上走了半個多小時呢,她老人家現在是越發硬朗了呢。”
夏絡纓笑著去挽葉昌航的胳膊,兩人也不說話,高低兩個頭相視一笑,便進到院子裏去。迎麵見到院子中間的花圃裏的花開得正豔,便止住了步子站在那看。
這時候,聽到夏老太太隔著窗,在屋子裏咳嗽。緊接著,那一扇棕黃色木格子窗戶便推開了一條縫,從那縫裏隱隱約約有副瘦長而蒼白的麵孔晃動了一下。老太太一手握著窗戶,微微笑道:“你們都進來吧,最近簾卷西風,我這眼睛也不太好了,受不得這風吹,一吹就掉眼淚,就好像它這一生裏受了冷落,臨到老了竟要為自己的命運悲痛一翻似的。”老太太另一隻手往胸口上捂,又是一陣輕咳。“你們都進來吧,讓阿紅把這院子裏的花都好好澆一澆。”
夏絡纓和葉昌航兩個人抬起頭來,隔著青灰色窗簾子看到老太太的一雙手又細又瘦,往細瘦處掛著一隻碧綠的翡翠鐲子。兩人輕輕地應著聲,便往進門處的廊宇裏走,見老太太灰白色的門虛掩著,夏絡纓輕輕一推,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跨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