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離別殤
夏絡纓想,這大概便是她和葉昌航的最後一夜了吧。兩人就那樣坐在露台上,看著那飄飄散散的小雨將大路和石桌石凳,還有近前褪了色的欄杆濡濕了一遍又一遍。早晨的那霧蒙蒙裏,她和他站在門口與美麗的房東太太告別。房東太太依然是一身華麗的衣衫,隻在外麵裹了件米色披肩,隔著半開的木格子窗戶與她們說著些客套話。然後她們一轉身,便擠進了濃濃的白霧裏,趁著那霧鑽進一輛藍色的士。夏絡纓想,能再看看這裏的風景怕是種奢望了吧。的士像一頁扁舟,在這無邊無際的濃霧裏輕輕啟開一條灰沉沉的路來。等到了飛機場,那霧也就散去了,陽光便明晃晃地照下來,照在她們潮濕的頭發和臉上,照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照著她們倆踏上的那幾級大理石台階。兩人幾乎是一言不語地上了飛機,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夏絡纓則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本以為這一路將是多麽煎熬的時光,但她那不爭氣的睡眠竟在這節骨眼上跑出來。幾乎是倏忽一瞬間,印度那廣闊的藍天就變成家鄉的陰天了。
天空暗沉沉的,像在上麵壓了整整一座山,那四方的天陡然一亮,雨就落下來,將停在門口的人們驚得四處逃竄。夏絡纓和葉昌航一左一右站在寬大的玻璃窗前。
夏絡纓低頭笑道:“恐怕是要等一會兒雨才能停。”
葉昌航隻是看著外麵的風景,小聲道:“給老魏打電話了嗎?需不需要我找小王過來,送你回去。”
夏絡纓搖搖頭,道:“不用,等等就好了,雨總會停的吧。”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既離奇又戲劇,她是怎麽也不明白這種事情的巧妙性。這將是多麽讓人頭疼的事啊。命運給了她愛,又奪走了她的愛。她隻覺得上天就算不是個老者,也定是個老謀深算的混蛋,若不是她的東西,又為何要給了她,若是她的東西,又為何讓她失去。
葉帆就這樣不偏不倚地出現在夏絡纓麵前,毫無妨備,幾乎就像從那半空中落下一縷衣裙來,那麽的突兀,那麽的讓人驚奇。他隔著窗戶與她們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舉著一把透明的傘,朝她們揮揮,然後從旁邊的玻璃門走進來。
葉帆笑著斜下身子去拉夏絡纓的手,道:“聽馬蘇麗說你們去旅遊,我想著大概就是這幾天要回來,真沒想到,上天居然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是我運氣好,才讓我碰到了的吧。”他說完替一臉詫異的夏絡纓撫去額上的碎發。“你知道嗎,我從香港回來,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把我急死了,我找了很多人,找了快一個星期的時間,終於通過黃義文從馬蘇麗那裏打聽到你的消息。”
葉昌航望著他,並未說什麽,隻把頭一偏,就又看外麵的風景去了。
葉帆笑了一笑,將傘磕在地板上,便濕了好大一塊。他的眼睛像是看著葉昌航,又仿佛是飄在半空中的,他說道:“我和夏絡纓的婚禮,父親大概都通知你了吧,這段時間,因為忙工作的事情,所以都沒來得及跟你打電話。”
葉昌航依然不說話,隻輕輕地點了點頭。夏絡纓看著他的側臉,他的皮膚濡得又潮又濕,淡淡的黃色裏像抹了一層沉沉的灰。他那立挺的鼻梁上一條亮晶晶的輪廓。他深紅色的嘴巴也是潮的。他的睫毛秘密密匝匝,上麵的向下立著,下麵仰麵而上,倒不像平時那樣根根分明,像是粘成了一塊黑色的布條,也是潮濕的。他的留海沾在額頭上,像被膠水硬按上去的,又平又實,大概也是潮了。
夏絡纓想過無數種和葉昌航分別的情形,她試想著,試圖囑咐自己,在這無數種分別形式裏,她和葉昌航都是以哭泣告終。但這種情形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一種,她和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他隻留給她自己的側臉,而她的眼睛裏也並沒有淚水。但至少,在那無數種分別形式的設想之後,她甚至奢望著能與他作最後的擁抱,或者,最後一吻,再或者作最後的握手。但這一切,似乎在毫無妨備裏發生得既現實又戲劇,既平淡又沉重。她和他既沒有擁抱也沒有親吻,他隻是留給她自己的側臉,一個潮濕的側臉。而她則望著他,想把那側臉留下來,她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想像形式,大概也是一種奢望了,她或許能在日記薄的這一頁,將那無數種設想變成現在這一種現實了罷。
夏絡纓被葉帆摟著肩膀,她的雙腳則像兩條深海裏的魚,在地麵上輕輕地向前滑,她的重心撐在一個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靜靜地往前去,她的身子在往前走,眼睛卻望著那張熟悉又潮濕的側臉,望著他那潮濕的後腦勺,望著他寬大的肩膀和黑色大衣底下露出來的潮濕的棕紅色皮鞋。然後,一切都消失了。一層玻璃窗戶和玻璃門,一棵蓬的香樟樹,一輛車的頂子,幾個行人的頭,三根旗杆子,車窗玻璃門,還有那些密密的雨水,這些東西像一雙無形的手,將葉昌航和夏絡纓拉得越來越遠。她望著車窗外的雨,一片片的落下來,幾乎像是有誰在天上潑下來的一片,在這些各式各樣的東西上砸得劈劈啪響。那大片大片灰白色大理石路麵上濺起水花來了,然後,她隻覺得那玻璃窗子上模模糊糊的一個黑色人形被霧蒙蒙的浪衝得遠去了,遠到天邊去了。
夏絡纓手裏握著那米白色的傘柄,她把它擠進了自己的皮鞋子裏,讓那濕蓬的透明的傘靠在自己的腿上。緊接著,她的衣服便濕了,就好像她並不是坐在車裏,卻是站在那雨中似的。末了,她便將自己的臉頰也貼在那彎柄上了。她斜著臉將嘴巴微微地張了張,那深粉色唇上的白色裂紋便像花兒一樣開了。
一直到車子開進夏絡纓和葉帆的新房子跟前,她始終未說隻字片語。她低著頭下車,抱著那把傘,並不撐開它,隻是慢騰騰地就走到廊下去了。黃義文提著行李,替她開門,她便徑直地走進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用屁股底下也不知是墊子還是毯子的什麽東西蓋在自己臉上,她也不知是睡去還是怎麽了,反正她就那樣躺下去了。
她聽得見黃義文的濕皮鞋在地上磨來磨去的聲音,還有他將行李箱子推進房門去,他拍打著自己衣服上的水漬,彎下腰去,用鞋櫃底下的襪布擦鞋。然後,夏絡纓感覺到他似乎是停頓了一下,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了幾秒鍾,他喘著粗氣,小聲道:“葉先生說有個重要會議要趕過去,你……夏小姐您若有什麽需要可以告訴我,或者打我的電話,我一定準時到。”他的聲音很急,那些字仿佛是一溜煙地跑過去的,口音也不知是地方話還是普通話了,但夏絡纓聽得清楚。他又說:“您多保重。”緊接著,門就“嘭”的一聲關上了。
也不知是多久了,夜色濃濃地襲上來。夏絡纓半夢半醒間,看到餐桌上的微蒙蒙的亮光逐漸暗淡了下來,那光就像是被誰一層一層地糊了漿紙似的,最後隻剩下黑糊糊的一片,那黑卻黑得不純,在裏邊還參雜了一些或深灰色或棕紅或淺灰或橘黃色物體的各種形狀。
也不知是這一夜裏的幾點鍾的光景,夏絡纓正不知做著什麽樣的夢,隻感覺一陣強光猛然照過來,她隔著靠枕睜不開眼睛,亮晃晃地看見葉帆正彎著腰換鞋,她索性又閉上眼睛。
葉帆朝夏絡纓看了一眼,倒了杯水,走到夏絡纓跟前,也不說話,就那樣把杯子擱到茶幾上,坐到沙發另一角去,燃上一支煙。然後,他說:“絡纓,你餓了嗎?你起來,我帶你去瑪格麗特吃牛排。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瑪格麗特的情景嗎?你那天很貪吃,那次開始,我才真真知道我愛上你了。”他說完將半根煙蒂摁到茶幾上,去拉她的手,將靠在她腿上的傘拾到一邊去。他去扯她緊按在頰上的靠枕,然後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他那隻握住她的手微微一顫抖。他看著她那張熟悉的臉,平日裏清純得像一朵潔白的蓮花,他還記得初次見她時,她與他站在院子裏的一株臘梅前,她凍得臉頰通紅,她在寒風中對著他嫣然淺笑,然後他便迷上她了。而現在,她那張臉就像被什麽擄去了靈魂般,她橢圓形的臉慘白如紙,她的雙眼皮是褐紅色的,又浮又腫,她的眼神似有似無地盯在半空中,而在那葉片似的眼睛裏還蓄著淚水,那淚水像漲了潮似地匯到眼角去,掛不住的淚珠像珠簾子似地滾下來,滑到她的頸項裏去了。她的留海和兩鬢的絨發粘在耳朵上,又粗又黑,像是剛拿水洗過一樣。
葉帆握著她那隻冰冷的手,那五根手指僵持在他手裏,像幾根濕漉漉的樹條。葉帆隻覺得眼睛像被突然硬塞進了很多砂子似的,咯得又漲又酸。他的另一隻手還停在半空中,他本來是準備用它去摸她的頭的,但那手此刻被他收回來,按在自己胸口上。他放開她的手,便轉過身去了。他背對著她站了一會兒,然後將茶幾上的那隻玻璃杯子猛然地掃落到地板上。他像瘋子一樣胡亂地在腳上套了雙皮鞋,然後打開門,幾乎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摔門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