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一)
一個月後,在安排完了安蓉的身後事,夏絡纓不得不從消沉中振作起來。她努力讓自己忘卻悲傷,她將自己拚命塞進工作中。
她在一個忙得昏天暗地的下午,去機場送一位重要客戶的時候,遇到了好友馬蘇麗。她先是看見一隻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那女人穿著淡紫色毛衣外套,胳膊間挎著一隻黑色流蘇包,與身邊的男人談笑風聲。夏絡纓隻是覺得那背影眼熟,待走近了些,方才看清那女人的臉。夏絡纓走過去,與馬蘇麗打招呼。
馬蘇麗轉過臉來,圓潤的麵頰,濃妝淡抹,一雙細長的眼睛陡然一亮,便急忙放開男人的胳膊。馬蘇麗站起身來,笑道“絡纓?你怎麽在這?”
夏絡纓踱步上前,笑道:“怎麽這麽巧,你過來送人的嗎?”
馬蘇麗攀住夏絡纓的肩膀,道:“是啊,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夏絡纓笑著看了看那男人,道:“幾天不見,又交了新人?”
馬蘇麗笑而不語,拉著夏絡纓過去。椅上的男人,這才站起身來,一米七八左右的個子,穿著呢子上衣,牛仔褲,短發齊耳,唇上一排胡子。那男人微微朝夏絡纓笑了笑,道:“你一定是夏小姐,雜誌上見過,久仰大名。”男人伸出手去。“我叫吳華。”
夏絡纓笑著與吳華握手,道:“吳先生,剛才我還在問馬蘇麗,這麽久不見,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馬蘇麗笑道:“什麽時候你找個男朋友來讓我見見,上次打了通宵的麻將,忘記問你來著,你跟那個葉公子現在情況如何了,可是要結婚了?”
夏絡纓推開她的手,笑道:“葉公子是誰?我可從來未聽說過,可不是你把自己的前任安到我身上來了。”
馬蘇麗在包裏找煙,遞上一根,笑道:“瞧瞧你說的,我認識的從來不是什麽貴公子,就算想幫你安一個,也無能為力啊。你也來一根試試?”
夏絡纓擺擺手,道:“這樣文藝的事情,我哪裏作得來,喝喝酒也就罷了,我向來是不抽煙的。”
吳華正在替馬蘇麗點煙,好容易點燃了,馬蘇麗長長地吐出口氣,笑道:“那可不,今天正是時候,煙你不抽,酒可以管飽,前些天吳華帶我去過一家餐廳,情調不錯,我們便去那吧?”
夏絡纓笑道:“好是好,隻可惜,三人同去,我可當不起電燈炮,到時候,我不是要尷尬。”
吳華一手搭在馬蘇麗肩上,笑道:“那我再叫個人出來?這樣四個人出去,你便不覺得尷尬了。”
夏絡纓也不回話,隻微微一笑。
吳華轉過身,簡短的一通電話過後,轉過身來,笑道:“我們先過去吧,已經通知了他,大概我們過去的時候,他也應該到了。”
三個人上了馬蘇麗的敞篷金龜車,往城東駛過去。
那是一家中西餐廳。三人才沿著中式鏤空隔斷的廊宇走進去,仰頭看見兩株竹子旁邊的圓桌圓椅上,坐著一個男人,那男人背對著她們。夏絡纓才一看見那背影方覺得眼熟,爾後便聽到吳華笑道:“葉大少,沒想到你還真準時,我還以為要在這兒等上好一會兒,現在倒反過來了。”
接著那背影轉過身來,葉昌航的一張憔悴的麵孔露出來。他穿著深灰色短大衣,麵色蒼白,眼睛落寞無神。他看到夏絡纓,眼神突然一亮,然後又似乎尷尬起來。葉昌航緩慢地從那兩級台階上走下來,微微笑道:“近來無事,剛好在這附近,來得自然早些。”
夏絡纓看到葉昌航先是一驚,笑容僵持在臉上。
幾個人就那樣三三兩兩地走上台階去,夏絡纓不願與葉昌航太近,自然落了隊伍,與他們越走越遠。
才一上桌,服務員就拎來幾瓶紅酒,幾個人推杯換盞。
馬蘇麗舉了杯子,道:“今天可不許藏著量,反正沒什麽重要事,敞開了肚子喝,若是喝醉了,反正有護花使者。”
夏絡纓坐在馬蘇麗旁邊,撇一撇嘴,道:“沒想到你們三個竟都認識。”
吳華微微一笑,將那一半掛在高腳杯子底的紅酒一飲而盡。“看來夏小姐與葉先生早就認識,本來準備介紹給你認識的,現在倒好,大家都是熟人,我也省了那口舌。葉先生如今離了婚,本是想出去散散心的,又苦於找不到同去的人,今日都是緣份,我叫了他出來,想是讓他多認識個朋友,也好一起疏解一下心結。”
夏絡纓兩手擱在桌麵上,一隻手在挑弄桌上的餐巾,眼睛蒙朧朧地看著酒杯。“看來吳先生倒是個用心的人,處處替朋友想得周到,葉先生能交到這樣的朋友,還真是福氣了。”
馬蘇麗拿了夏絡纓的杯子過去倒酒,陪著笑道:“絡纓你可別誤會,我哪裏曉得你和葉先生認識,你之前和我說過的葉先生難道是他不成。”
夏絡纓不作聲,一隻手摳另一隻手的指甲,望了一眼葉昌航,道:“葉先生最近還去看戲嗎?”
葉昌航笑道:“自從上次去了以後,便再沒去過了,那地方需要心情,最近瑣事纏身,哪有心思去捉摸戲裏的事?”
夏絡纓接過酒杯,放在唇邊,又放下來。“葉先生這麽忙,今天倒有閑心思出來喝酒。”
馬蘇麗又走過去給葉昌航倒酒,將杯子拿在手上,邊倒邊微微地朝夏絡纓笑。“絡纓,上次我給你的手稿,你看了嗎?有什麽意見你盡管說罷。”
夏絡纓泯一口酒,道:“我那天就坐在陽台上,看了整整一天,隻覺得小說裏的主人公太過嬌情,還有男主人公又太過扭捏,這樣的兩個人本就不可能成為一對。”
吳華正在抽煙,一隻煙才抽了三分之二,馬蘇麗便將那小半根煙奪了過去,放在嘴上輕輕一吸,不偏不倚,恰巧將剩下的三分之一給燒成了灰。
馬蘇麗吐著煙卷,坐下來。“我就料到憑你的這張刁嘴,一定得給我斃得滿地找牙。”
夏絡纓笑了笑,道:“作家不都是這樣煉成的麽?我若沒有這張刁嘴,你哪能將第一手稿件扔到我手裏來。”
馬蘇麗將頭磕在夏絡纓的肩膀上,環住她的腰,道:“我倒是要感謝你了,沒有你,我倒成不了作家,我該敬你一杯。”
青灰色的天空終於繃不住臉麵,像一塊吊在樹梢間的帶子,斷了口子似的,雨撲天蓋地而來,那口子越來越大,雨也就越來越大,最終便像急馳而來的風暴,將城市的屋頂、大路、草地、水溝衝刷得幹幹淨淨了。隨之而來的,河水凶猛地漲起來,城市受了澇,滿地濕滑、積水。
四個人酒足飯飽,出不了門,困在包房裏做各自的事情。夏絡纓坐在窗前,手裏拿一份過了期的報紙,不時抬頭看外麵霧蒙蒙的一片。葉昌航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發呆,一隻胳膊撐在桌麵上,像在想著什麽事情。屋子裏聽到的全是外麵的風雨聲,還有馬蘇麗和吳華時不時按動打火機的聲音。
大概就這樣僵持了半個小時,風雨聲小了些,空氣裏兀自響起夏絡纓的聲音。她正將一張報紙往桌上放,笑道:“這雨不知何時能停,我們出去罷,向這家的老板借幾把傘用一用。”
馬蘇麗點點頭,將手裏的打火機按來按去。“也是,這樣等下去,要到什麽時候才好,我們幹脆走吧。”
哪曉得,幾個人才走到門口,雨便像被什麽東西慮去了似的,突然間就停下來了。遠方的烏雲之間露出幾線微亮的光。
馬蘇麗和吳華去取車。
夏絡纓和葉昌航站在門口的兩叢芙蓉花前。夏絡纓正在整理圍巾,將頭發用手隨便理了一下。
葉昌航笑著看著她,道:“這天變得還真是快,以為會在這裏耗一下午,現在倒像要放晴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