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遇見安蓉（一）

  那還是一年後的傍晚，雨雪交替著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大地被凍得瑟發抖，夏宅門前的水泥地上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踏成了硬邦邦的冰溜子。夏絡纓和葉帆踩在那冰溜子上，滑進院子裏去，他們在夏家進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夏絡纓覺得不便請太多人，就兩家父母，大家圍坐在餐廳裏，由葉帆替夏絡纓戴上戒指，然後大家舉杯共飲。夏絡纓覺得自己的感情生活就隨著她從那門前的冰溜子上滑進院子開始，就草草地結束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是在想些什麽，她隻是覺得自己的腳和平常一般並不分別地在走，自己的眼睛也並無分別地在四處張望著，自己的兩隻被凍僵的手也並無分別地在大衣上擦來擦去。但是，她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亦或者多了些什麽。


  大概是訂婚兩天後的黃昏時分，太陽才剛從樓頂斜下來，學生們穿著厚厚的冬衣三三兩兩地走，馬丁靴在水泥地上踩得咚響。夏絡纓坐在葉帆的新車裏，手撐在半開的車窗上。車頂是一棵香樟樹，伸著並不豐盈的身子，彎著腰，傾下好長一截綠枝來。


  “我的寶貝兒。”葉帆說。他身上穿著藏青色短大衣，鼻子通紅。“過不了多久，我便能真正擁有你了。”


  夏絡纓看著他鏡片下的眼睛，像兩線深沉的湖水。“我該走了，今晚要加班，很多文件等著批閱。”


  葉帆笑道：“公司的事交給底下人做不就行了。”


  “那怎麽行，現在非常時期，國內外市場不景氣，好多企業都麵臨破產。夏氏是幾輩人拚出來的產業，我不能讓它毀在父親和我手裏。”夏絡纓打開車門，身子探出去。


  “你早點啊，我明天要去一趟香港。”葉帆低聲道。


  夏絡纓轉過頭來：“是嗎？這次要多長時間？”


  “最多半個月，公司所有的事我都交給了老方。”葉帆拉過夏絡纓冰涼的手，放在唇上。“等著我回來。”


  夏絡纓木然地微微笑笑，看著他。“你倒讓我想起某部電視劇裏的男主人公，逃婚的場景。”


  “怎麽會。放著這樣的美人，想黏著都來不及呢。你難道怕我一去幾年不歸，音訊全無？”他將她擁到懷裏。“要不然我就不去了，每天跟著你，你去哪我去哪。”


  夏絡纓搖頭。“那我豈不成了罪人了。”


  兩人匆匆道別而去。


  在位於江岸以南的夏氏辦公大樓，八樓的廊燈一應地開了。夏絡纓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批閱文件。秘書小王給她遞送完資料，便匆匆走出去。


  樓道裏靜得可怕，隻有卷葉簾子被窗外的風吹得絲絲作響。白織燈的光線時強時弱，微微地發著抖。


  夏絡纓看著那疊資料，長歎一口氣。


  正在這時候，小王的腳步聲又來了，辦公室的門輕輕地敲了兩下。小王輕輕推門進來，小聲道：“夏總，有一個人找您。”


  夏絡纓眉頭輕蹙，問道：“這麽晚了，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現在還過來找？”


  小王一臉不悅，道：“是個女人，她說與您是朋友。”


  夏絡纓抬眼看著小王，道：“讓她明天再來吧。”


  小王麵露難色，小聲道：“可是……她似乎很急，實在推脫不掉。”


  夏絡纓長歎一口氣，將手上的文件夾猛地合上，道：“你讓她進來吧。”


  隻聽見外邊樓道裏兩個聲音輕聲細語，然後另一雙似乎特別沉重的腳步向門口過來，那聲音在樓道裏產生悶重的回響。緊接著，門口出現一雙穿著白色方根長靴的腳，長靴上邊是一身藕粉色短大衣，頸子上圍著一條長及腰身的白色棉布圍巾。


  這個女人約摸三十七八的年紀，一頭齊肩黑發，斜留海。她不施粉黛，雙頰瘦弱且蒼白，彎眉大眼，麵容看起來十分清秀。


  她朝夏絡纓微微一笑，小聲道：“絡纓，你是否還認得我。”


  夏絡纓望著她雙唇邊露出的兩個淺淺的梨窩，她笑的時候眉眼像柳條一樣往上翹，那笑是多麽的熟悉，夏絡纓在腦海裏拚命地找尋這樣的笑容。但她無能為力地朝她搖搖頭，小聲道：“您先進來吧。”


  女人便進了門，在夏絡纓對麵的椅上坐下來，一臉沮喪。“我是安蓉，你大概不認得我了。”


  恍惚中，夏絡纓突然記起這個名字。她的確認識一位叫安蓉的女孩。她與安蓉的友誼，是在一個小山村裏開始的。那個時候，夏絡纓才十歲，去鄉下的親戚家度假，安蓉則是個十八歲的花季少女，那年被家庭所迫，要與一位臥病在床的男人結婚。夏絡纓未曾想到，自從那年安蓉逃婚不成，被強行帶走後，再見麵已是十五年後。夏絡纓的心隱隱地疼痛。她記起第一次見到的安蓉時，那是十一月尾的清晨。天光才剛剛把晨霧抹開了。淩晨裏才下過一場雨，大地上泛著淡淡淺灰色。安蓉就站在後山前的一棵棗樹下，夏絡纓拉開後門就看見了她。她穿著身藍底白花的短襖，肩膀上斜著一支墨黑的辮子，額前碎碎地蓋了薄薄的一層留海。安蓉看見夏絡纓，淡淡地朝她一笑，一抹櫻唇邊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她從滿滿一籃子冬棗裏撿出幾個大的來，大聲笑道：“過來呀，棗很甜呀。”然後，夏絡纓便喜歡上了那笑。那笑有深刻的感染力，像一縷溫暖又明媚的陽光，照進人的心裏去。那幾年，夏絡纓與安蓉的友情根深蒂固。


  夏絡纓看著安蓉，內心百感交集，她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安蓉眼含熱淚，低下頭去，小聲道：“絡纓，你我一別已是十五年了。早在兩年前，我就知道你是夏氏集團的總經理。”


  夏絡纓握住她的手，道：“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


  安蓉似有尷尬，答道：“我有想過來找你的，但我與你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哪裏奢望著你還能記得我。”


  夏絡纓搖頭，道：“怎麽會？隻是你那年被迫嫁給那個男人，你過得還好嗎？”


  安蓉蒼白的臉上露出哀傷的神色，道：“他死了。我和他結婚第二天，他就病死了。”


  夏絡纓一驚，道：“怎麽會？”


  安蓉小聲道：“他本是個得了絕症的人，當年父親為了償還賭債，逼我嫁給這個男人，害了我的一生。”安蓉落下淚來。“再後來，我就逃到城裏打工維生。”


  夏絡纓替她擦拭淚水，問：“我可憐的安蓉，你後來可曾再婚？”


  安蓉將臉貼在夏絡纓手背上，搖頭，道：“我本是準備不來打擾你的，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一個親人了，我就想起了你，我的妹妹。我想起和你兒時的快樂時光，你幫我逃婚的場景，我是多麽的感動。而今，我終於見到了你，此生再無遺憾。”


  夏絡纓輕撫著安蓉的臉，看著那張無比蒼白又憔悴的臉上滑落下來的淚水，心如刀割。“我會將你帶回家的，我會讓你的下半輩子過得幸福快樂，不再有悲傷。我將會讓你和一位紳士結婚，不再有人敢欺負你。”


  安蓉臉上似有笑容，輕聲道：“我真的感動，你一定是上天帶給我的恩賜。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隨之，安蓉的臉又突然暗淡起來。“但是，恐怕一切都太晚了，我的好妹妹。”


  夏絡纓笑道：“不會的，一切重頭開始，你要忘了之前那些不幸的事，你會開心起來的。”


  安蓉搖搖頭，笑道：“我也好想重頭來過，但是恐怕留在我乳腺內的癌細胞不會再給我機會了。多麽諷刺，當我回過神來，想要重新開始的時候，死神卻向我伸出了手。”


  夏絡纓眼含淚花，哽咽起來。“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