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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葉帆的往事(三)

  “外麵下著雪,我開車載著劉虛燕毫無方向地往前走,從後視鏡裏看見那夥奇裝異服的男女跟在後麵,張著膀子朝我們吼叫著,像群瘋狂的野狗。劉虛燕很害怕。我故作鎮定地告訴她,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安慰她不用擔心。”


  “她告訴我:以後可能不能在這上班了,這些人是這兒的常客,經常光顧這裏。特別是那個左眼上有道刀疤的叫毛子,他殺過人,坐過勞,而且心胸狹窄,誰要是冒犯了他,他都記仇的。”


  “我將手搭在她的肩上拍拍,安慰她:要是記仇,打人也是打我。再說以後你反正也不用去那上班了,以後也見不到他了,不用怕。”


  “此後,我和劉虛燕每天呆在一起,日子就這樣快樂又溫暖地向前延續著。有時候我帶著她去騎馬,看影展,逛街,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會坐在公園木椅上背靠著背曬太陽。當我接到葉昌航和孫曉倩的婚禮通知時,甚至感覺如釋重負般開朗。”


  “那是零四年一月六日,我依然記得,那天早晨的霧霾朧罩著城市的每個角落,有種令人窒息的壓抑。電台不停播報著大霧天氣,能見度不足五米之類的話題。葉昌航和孫曉倩的婚禮安排在某五星酒店的大廳裏。我記得劉虛燕那天穿著身裸色綢緞麵的蝴蝶邊套裙,外加一件黑色坎肩。劉虛燕挽著我的手臂緩緩走進會場時,我明顯地感覺到四麵八方的目光像海綿一樣被吸咐過來。我自信滿滿地體會著這種被人羨慕與嫉妒的快樂中。當然,更讓我振奮的是葉昌航和孫曉倩在看到我的時候,臉上浮現出的尷尬神情,他們可能是萬萬沒想到我會來參加婚禮,或者他們更害怕我會來攪了場子,讓他們丟盡臉麵。”


  “我努力地扮演著一個紳士該有的風度。麵帶著微笑走到他們跟前,異常和順地恭喜他們倆。其間葉昌航低頭不語,我知道他覺得歉疚。”


  “那是上午十點多鍾,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陽絲毫沒有綻放的意思。我陪著燕在一盆枯萎的秋海棠旁邊坐下,她的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劉虛燕平靜地告訴我說:沒事的,我在想,你讓我每天都跟活在夢境裏似的,讓我的生活像泡在蜜罐裏的花朵,倘若某天我們不得已分別,那我肯定會無所適從,不曉得怎麽辦才好了。我告訴她,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無論天涯海角。你若是前生,我便是你手心裏的朱砂痣;你若是湖水,我就是沉在你心坎裏的石子;你若是蒲公英,我便是輕輕將你托起的風。反正,我是追隨你的。”


  “她去洗手間的空當,我站在大玻璃窗前,看著天邊泛出的一絲光線。應該說的是,這樣的陰霧天也實在看不出什麽景致,萬物被朧上層灰白。劉虛燕從轉角走過來時,我們默契地相視而笑。就在這時,一個黃頭發男人向這邊靠過來,他與我擦身而過,我看到了一張猙獰的臉,眼上有條長長的刀疤,像老樹皮上的瘤。不止如此,這個男人還順便把一隻冰涼的水果刀紮進我的身體,這件事情,他隻用了短短的幾秒鍾。一切進行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喊痛,臉上還來不及收去笑容。我聽見他操著實在難聽的語氣,對我說:小子,我說過你會付出代價的。接著,他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揚長而去,就跟他旁若無人地溜進來時一樣。我看見劉虛燕從走廊盡頭走過來,嘴裏哼著歌,隨手從桌上撿了一支玫瑰,邊拿到鼻間嗅,邊款款走過來,有如公主奔向城堡般移向我。我輕輕地合上衣襟,按住熱乎乎的傷口,微微地翹起我的嘴角,盡量站得像個瀟灑的王子,以迎接她送過來的擁抱。”


  葉帆的雙肩在微微抽動,他像似幹幹地哭,卻沒有淚水。他小聲道:“我是怎麽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在災難麵前,我隻顧著安慰她,說沒事,自己卻感覺到無能為力,那麽的無助。我當時身體沒有一點力氣,像隻漏汽的球,直挺挺地滑到地上。我想著,當時這醜態,定是要讓我以後都抬不起頭來。緊接著,我進入了無休止的昏迷。”


  “醒來是在三天後的傍晚,劉虛燕就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手撐著憔悴的臉龐。她哭了。我撫摸著劉虛燕的頭發。告訴她,自己定會履行對她的承諾。”


  時間已是淩晨兩點,風雨停了,街道開始呈現出死一般的沉寂。城市的燈火逐漸隱藏起來了,黑暗裏,隻看得見霧蒙蒙的路燈,照在濕漉漉的大街上。服務員早已收了桌子,告知這裏早已打佯,下了幾道逐客令。葉帆告訴她,早已與老板打了招呼,隻留下茶水即可。詢了老板,當即按照吩咐,相應的點心茶水一樣不少地端上來了。


  葉帆小聲問夏絡纓,道:“不知道你還有沒興致聽下去?”


  夏絡纓沉默不語,拿了一包糖,用銀匙往杯子裏探了幾次,都不成功,最後卻將杯子掃到了地上,整杯咖啡潑下了地。夏絡纓小聲道:“你說吧,今天即然知道了,你不妨全說出來,聽過了,也不過是哭一場的事。”


  葉帆微微一笑,道:“就是你不讓我說,不說出來,我也憋不住。”說完,替夏絡纓添了茶。“出院後,我帶著燕去了南方。燕的言語變得很少,她時常靜靜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神顯得十分落寞、疲憊。我也就慢慢地開始變得沉默了。那個時候的南方陰冷而潮濕,陰雨連綿不絕地持續了大概兩個星期,直至我們返城的那天依然是淅淅瀝瀝地下著細沙般的小雨。”


  “回來的那個夜晚,我們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她在飛機上不停地與身邊的一個西裝革履的海歸男聊天,對我十分冷漠,仿佛完全忽視我的存在。她們從印度的泰姬陵聊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並且相互留了聯係方式,她們還相約明年去漠河觀看北極光的奇景。我明顯感覺到,她們之間隱藏著曖昧的神色。這讓我異常尷尬。”


  “兩天後的早晨,我從床上驚醒來時,燕已不在身邊。桌上有她信。她說,其實她根本不是我了解到的模樣,她不值得我為她付出,她無法再麵對我,讓我忘記她,也不要為了她做些無謂的蠢事,更別去找她,就隻當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場虛無飄藐的夢境。她的署名寫的是:一個生活在黑暗裏的女人。”


  “我的心瞬間像被掏空似的。我癱坐在床上,半晌才回過神來。顫抖著不停地按著打火機,卻始終點不燃嘴裏叼著的煙。我發瘋般地將它們摔向對麵的牆壁。那刻,我真希望自己突然發生什麽意外死掉,不論是天災還是人禍,對於我都是無所謂了。”


  “我徑直去了她的家。搜遍每一間房,卻始終找不到她。門衛告訴我,燕確實是在這住過幾個月,不過已經搬走了,去了哪不知道。隻仿佛看見過她坐著某輛黑色越野車回來過,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跟著她的還有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我接著又去了那家酒吧,問遍所有的服務員,都告訴我,燕在那次被我拉走後就再也沒來過。”


  “劉虛燕就這樣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全無任何預兆地離開了。甚至連解釋或理由也沒給我,就任憑我一個人孤獨地舔舐心頭的傷口,承擔著無盡的思念與煎熬。我依然不停地找她,幾乎跑遍了所有的城市,在報紙上登尋人啟示,在論壇上發過貼子,還印過無數張小廣告。但這些都是無濟於事的,兩年後,我清楚地明白,她已經徹底離開了我,像重重沉進海底的石頭一樣消聲匿跡了。”


  “我於是去了國外,一年後,我回來。葉昌航和孫曉倩辦了宴為我接風,他們倆不時表現出對我的歉疚之意,我卻不以為然。直到那天,孫曉倩告訴我關於劉虛燕的事情,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年葉昌航一直很自責。他去找過我,發現我每天都泡在酒吧,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他於是為了讓我早點從悲痛中走出來,就請了人暗中照看我,這個人就是劉虛燕。其實她並不是個學生,她是酒吧的陪酒女,外地來的,抽煙、喝酒、吸毒,她需要大筆錢來維持自己的需求。”


  葉帆苦笑著喝了一口咖啡。“我以為世界上有什麽樣的好人,會替一個成天爛醉如泥的人收拾殘局,會對這樣一個廢物好。孫曉倩還告訴我,剛開始,葉昌航見我隻是在酒吧和劉虛燕見見麵,但後來葉昌航逐漸發現我對她的感情,並且我已經當真。那個時候,葉昌航異常害怕,害怕我知道真相後受傷更深,他越發感到不安自責,他認為自己又一次辦了壞事。直到婚禮宴會上,我被那個“毛子”捅了一刀,葉昌航才知道,他這樣做是多麽的愚蠢。他不在乎我帶著劉虛燕怎麽怎麽地到處炫耀,但是就在我說要娶劉虛燕的那刻,葉昌航明白,他不能再讓我們繼續下去了。於是,他給了劉虛燕一大筆錢,讓她離開我。”


  “這樣的事實,比我以為她拋棄我還要糟糕。原來我一直像個猴子似的在被人耍著玩,還總認為自己多麽了起,多麽風度翩翩。這所有一切都是要歸功於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葉昌航,如果當初我沒有與他相認,說不定就不會惹出這樣多的麻煩。世事總是難料,每當我麵對他時,我的心都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樣焦灼不安,就像被萬千蟻噬一樣痛苦。”


  此時,天邊已有了灰蒙蒙的光。路燈熄了,細雨蒙蒙中,有稀稀拉拉的車輛從道上駛過,濺起水花來,灑在路邊的小樹上。


  咖啡已冷,兩人各喝了幾口,卻是沉默不語。


  早班的服務員開了店門進來,拿了抹布水桶,四處清掃起來。其中一位推了門進來,看見燈下神色黯然的兩位客人,滿麵油光,像是兩樽雕塑,一時不知說些什麽。隻問道:“兩位需不需要早點?”


  葉帆抬起一雙浮腫的雙眼,道:“不必了,我與齊老板打過招呼的,天亮即走,單已接過了,你隻管忙你的。”


  服務員點頭,退出門去。


  夏絡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小聲道:“送我回吧。”


  外麵陰冷異常,葉帆扶著夏絡纓,迎了細雨上車,兩人再無二話。


  回到夏家時,夏絡纓為了避免參與進父親和肖莉的吵鬧中,盡量加快腳步上樓。接著是無休止的怒罵、撒潑,就連嚴嚴實實地合上門窗也是無濟與事的。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又一次看見父親的婚姻搖搖欲墜。那年母親為了挽救父親的心而生了她,現在肖莉為了挽救婚姻生了夏依依,但就算如此,母親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如果是平常,她正是應該在肖莉麵前幸災樂禍的時候,而此時她內心裏卻怎麽也快樂不起來,她厭惡地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耳朵,緊緊閉上雙眼,努力將自己的腦袋塞進夢鄉,最好永遠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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