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速之客(一)
第二天早上九點,夏絡纓被客廳的老式壁鍾吵醒。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紫羅蘭和烤麵包的香味。她隻聽見樓下餐廳裏仿佛瓷器和桌椅碰撞的聲音,隧起床,取了披肩裹在肩頭。隨即,鵝黃底子粉藍色胭脂碎花窗簾被一應地拉開了,窗戶外麵,寬大的屋脊上掛著白雪,幾隻灰雀在近前的枯枝上蹦跳、覓食,竹葉細腳踩在一線白色裏,凍得酥紅的腿又濕又亮。沿著被積雪壓沉的幾棵枯樹枝望出去,看得見城市的屋頂像無數散亂的白色棋子,那些纖塵不染的白從近前的高矮參差的屋頂上一直鋪到天邊山蠻疊伏的遠方去了。
這時候,陽光從灰暗的天空上照射下來,照在雪光瀲瀲的禦水河畔上,照著被雪水濕潤的露台,照在街邊的白木椅上了。這些所有的能照得見陽光的地方,從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色一下子又換成了像碧玉般的水白色了。
夏絡纓打著哈欠走下樓去,見劉媽隻擺了一雙碗筷,便問:“奶奶呢。”
“老太太身體不適,不願起床。”劉媽抬眼看看她。
“我去看看她。”她正欲轉身。
劉媽叫住她。“老太太早晨吩咐過,誰都不想見,她想搬去西郊那套舊房子去。”
“為何?”她問。“奶奶是在這裏呆厭了嗎?”
劉媽搖搖頭,道:“可能是不習慣這裏的環境,畢竟還是臨近街區,老人家都好靜。”
夏絡纓點點頭。“奶奶想什麽時候過去?”
“半個月前已吩咐了老魏,找了兩個妥貼的人過去照顧。其中一個是阿紅,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她隨老太太去住過的。”劉媽笑道。“那個時候阿紅還未找男人,如今孩子已上幼兒園,交由娘家父母養育。”
夏絡纓走過去,坐到餐廳的軟椅上。“阿紅我見過,她如今是已結婚了嗎?”
劉媽長長地歎氣,道:“她找的那男人婚前跟人跑了。後來阿紅才知懷了孕,獨自將孩子養到現在。”
“怎麽會這樣?”夏絡纓喝一口粥。
“命各有不同,大概這就是她的宿命。”劉媽坐在椅上,用圍裙擦手。“老魏已去火車站接她,她等一會兒過來替老太太收拾行李。”
正說話間,老魏的車駛到院門外。劉媽忙起身去開門。
車上下來一位穿黑色羽絨服的女人,身材又瘦又小,劉媽招呼她進門。她怯生生地走在劉媽後麵,一頭黑發紮個馬尾,斜在肩膀上。
“紅姐。”夏絡纓站起來。“好久不見。”
阿紅慢慢地踱過去,道:“櫻兒,你和你母親長得真像。”
夏絡纓示意她坐下來。
阿紅就在旁邊坐下,將額上的齊眉劉海理一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四歲,整整八年了。”她用手擦拭著紅腫的眼睛。“你出落得比你母親還標致。”
夏絡纓不知如何來安慰阿紅,隻輕輕地替她將肩上的灰塵拍拍。
“你母親呢?”阿紅向樓上掃一眼。
“她和我父親分開了,去了海外。”夏絡纓淡淡地說。
阿紅有些不可置信地直搖頭,歎道:“怎麽會這樣?那麽恩愛的兩口子。我還記得每年夏太太生日,夏先生都會帶夏太太去香港小往。”
“都過去了。”夏絡纓低下頭。
阿紅看了看滿桌子的早點,道:“老太太怎麽突然想搬去西邊的老宅?一家人在一起,豈不是自在許多?”
“一句兩句說不清。”夏絡纓道。“奶奶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她向來雷厲風行,年輕時幫著爺爺在商場上打拚了半輩子。女強人大抵都這樣的性情。”夏絡纓撐著下巴,打量桌上的杯筷。“你吃早餐了嗎?我讓劉媽加一副碗筷。”
阿紅靦腆地點點頭。“我自己去拿吧,不用勞煩劉姐了。”
“沒事。”劉媽笑著站起來。
夏絡纓隔著白色木格窗戶,指著外麵,叫道:“叫老魏進來吃飯,他在車裏睡著了嗎?”
司機老魏從來是個守時又刻板的人,他今天頂意外地不進門。他給夏家賣了半輩子精力,從十八歲到四十二,整整二十四載。如今,他早己過了不惑之年,初露華發,夏家己權當了他為自家人。
劉媽叫了老魏進來。老魏一坐下,手機便閑不住地狂叫,他又起身去院裏通電話。
“快吃吧,不等他了。”夏絡纓說。
阿紅這才動起了筷子。
夏老太太的行李收拾完畢,夏世文才從公司疲憊地回到家。大概他是最後一個知道老太太搬出去的消息。他才進門,便見幾個人進進出出,手裏或拖或抬著幾隻舊皮箱。老太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茶,見兒子進門,便讓劉媽去接住兒子的大衣和手包。
夏世文走過去,坐在母親身邊,道:“媽,您這是為何要走?許是兒子的不是?”
老太太不說話,將杯子遞給劉媽,道:“誰也沒有做錯事。我年紀大了,與你們這些年輕人的習性不同,你們喜吹風,喜歡做些新潮的消遣。加上這裏的環境,車來車往的,不免有些吵鬧。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風風火多了,如今老來,竟喜歡上了清靜。你且放心,我已安排了妥貼的人陪同,過去以後,你們得空了來看我也方便。”
夏世文點點頭。“隻要媽過得舒心就好,兒子隻願媽能安享晚年。”
話罷,兒子和孫女兒左右扶著老太太上車。
關上門,夏世文隔著窗子道:“媽,過兩天,我再給您找兩個妥貼的人。假如在那邊住的不舒心了,讓她們送您回來住。”
老太太點點頭道:“放心吧,你們隻管做你們年輕人的事去罷。”
兩個月後,老太太邀全家人到西郊舊宅吃飯。到了飯點,還不見兒子過來。正欲給他通電話,阿紅叫道:“老魏已接夏先生過來了。”接著,她便跑去開門,見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一時不知如何稱呼。
夏世文笑道:“阿紅,老太太最近可好?”
阿紅點點頭道:“夏先生,您來了。”
她再一抬頭,看見夏世文身邊的女人走到近前來了。那女人頂多三十出頭的年紀,高而稍稍風腴,一頭琥珀色卷發,穿著靛藍開衫及米白長裙,戴一頂天藍色卷邊昵帽。那女人朝阿紅掃了一眼,便挽著夏世文的胳膊一同進門。
夏世文親呢地叫一聲:“媽。”
老太太並不回他,低頭與阿紅說話道:“阿膠燉肘子端上來吧,人都齊了。”
夏世文走過去,攀住老太太的肩膀,道:“媽……您最近還好罷,兒子給您帶了上好的龍井呢,知道媽您喜歡,特地讓肖莉從浙江帶回來的。”
“母子之間還用說這些俏皮話,何時你已跟媽生疏了?”老太太看一眼旁邊那個女人。
夏世文笑道:“怎麽會?兒子怎會與媽生疏?媽,今天肖莉與我一同過來,是為了上次的事特意道歉的。”夏世文向那個叫肖莉的女人使個眼色。
肖莉便走過來,脫下帽子,道:“伯母,上次是我的不是,掃了您的興致,我來向您道歉。”說完,從包裏掏出一個寬錦盒子遞過去。“伯母,這是上好的翡翠,不知您喜不喜歡,過兩天我再給您配一條金鏈子,定是流光溢彩的。”
老太太默不作聲,道:“我已人老珠黃,向來戴不了這些首飾的的氣韻,如此貴重的東西,要由得我夏家多少心血才能換來?”說完,瞥一眼夏世文。“你當夏家幾輩人的心血是長江裏流的水嗎?都說富不過三代,我夏家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幾輩人辛辛苦苦拚下來的,哪由得你這個後輩作主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