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遇葉先生(一)
濃濃的夜色裏,四野靜悄悄的,一絲風都舍不得光顧。霓虹的七色光芒從馬路對麵照過來,照在夏家又寬又大的宅院裏,照在院子裏正在返青的葡萄藤和梧桐樹上。院子後邊才開過了一季的梅花剛剛落下來,鐵柵欄院牆一角的杏花便漫上來了,團團緊簇,白得像雪,一團團的暗香浮動。院子中央是一方月牙形狀的花圃,裏邊是新植下去的牡丹和山茶。沿著寬大的石子路,兩邊種了厚厚的草坪,又黃又枯,像給風霜窩了一個秋冬,捂去了本該是翠翠的綠。在那月牙兒形的花圃旁邊是個橢圓形狀的水池子,用石子壘起來的,池子中間立著一座仕女形狀的假山。那假山本是可以淋下水來的,淋到半腰間的兩隻陶瓷罐子裏去。大概是好久都沒用這道工藝了,那罐子和池子裏生滿了青黃的苔蘚。
這些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虛應個點綴而已。再往前過去一些,三五米的距離,便是夏家寬大的房樓了。房子是中歐結合的仿古建築,幾代人的產物,看上去有一種曆史的厚重感。大概是無數次修整過的原故,前一個設計者是歐式的,後一設計者卻是北歐的,再一位便是中式的,就這樣修下來,便把這套房子修成了現如今獨特的模樣。就說這套房子寬大的輪廓,外形方方正正的,平躺在寬廣的院落中央,分成了東西兩個樓,左邊的東樓較矮一些,東樓的頂子是用中式的朱紅色琉璃瓦做成的三角形頂子,而西樓的頂子卻是又平又直的,且方方正正。想想這也應該是兩個不同設計者一前一後的傑作吧。索性兩棟樓宇的整體顏色都還算協調,都是仿明黃或灰白的顏色,屋簷都是用了北歐式簡單的寬線條,隻在某些地方點綴上兩隻豎條形的圓柱子。然而,整個樓體的窗戶及陽台的設計卻也是風格迥異,窗戶用的是一式的白色木格子方形滑窗,窗子外邊做著白色的橫梁,這便是北歐風格的。而陽台卻是又截然不同,陽台上邊的圍欄是白色的南歐宮廷風,四角立著幾隻圓柱子,柱子上邊的尖頂子裝飾物卻是碧藍色的,柱子邊的幾個角落裏各放著迎春花和杜鵑。
東樓剛好倚傍在兩顆高大的老梧桐樹枝下麵。這個季節,梧桐樹葉雖已凋零,遠遠看上去,那些枝枝蔓蔓又密又實,像給房簷上支起來天然華蓋。若往那梧桐樹枝底下看,從樓體下的幾級又寬又平的台階走上去,是寬大的走廊,走廊則也按照歐式宮廷風格設計的,底下立著六根粗壯的灰白色的圓柱子,廊宇前邊卻是中式的朱紅色木製橫欄,橫欄上還垂著幾叢吊蘭。月光便從那影影綽綽的枝條間照下來,照在廊下灰白的大理石地上,照著牆上寬大的白色木格子窗戶上,整個院落便格外顯得幽靜又嫻雅起來。
此時,月光便是這樣照下來,照在從一扇碧青色的大門裏走出來的夏絡纓。月光照在夏絡纓的一張清麗的臉頰上,照著她嘴巴裏哈出來的白霧。微微的陰風迎麵向她吹過來,將她的一頭長發和大衣吹得悠悠地拂動。
夏絡纓眯著眼睛看了看院外馬路上的燈火,一隻手捏緊大衣領子,飛快地跑下台階去。她跑到院門口,打開寬大的鐵柵欄門,一招手,一輛的士便恰恰被她攔了下來。她也不與那司機講話,扳過一隻手,把門“吱呀”一聲帶上了鎖,便彎腰坐到車裏去了。
她趕到文卓家的時候,已是將近午夜十二點。這是一處舊式居民區的房子,那還是文卓的太奶奶那一輩留下來的唯一財產,後經過一次重建,也和其它的樓房並無特殊之處。他們家本是書香門第,老太爺那時候中過舉人的,哪知後輩不力,最後到了文卓的父親這一代就更是不如從前了。文卓卻也從不提這樣的舊事,他最多的時候,也隻自稱自己為“沒落貴族”那類人。
現下,文卓家的這一扇略略擁擠的院門虛掩著。從長滿了青苔的青石板台階走上去,隻看見十多個年輕男女,坐在客廳裏喝酒,音響開得低。夏絡纓走進去時,仰麵便看見文卓穿著一件棕色襯衣斜坐在靠椅上,他正與一位穿紅色長裙的女士聊天,並未注意到她的到來。夏絡纓向來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這常常令她感到拘謹及尷尬。她一隻手抱在胸前,隨手自桌上拿一杯紅酒,動作又輕又緩,仿佛是生怕驚擾到了人。她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下來,隨意拿一本娛樂雜誌來翻。
她正喝著酒,看到迎麵走過來一位高個子男人,身材頎長。那男人大概三十五歲上下的年紀,平頭,眉清目秀,一副瀟灑風流的富二代模樣。那男人生了一對薄薄的單眼皮,細長的眼睛帶著微微的笑容看了她一眼,指著她旁邊的空位,笑道:“HI,我能在這坐嗎?”
夏絡纓點點頭。“請坐。”
那男人坐下來,歪著頭看著她,道:“你仿佛有心事?”
夏絡纓眉頭輕蹙,低下頭去,咽一口紅酒,卻不回話。
“你看起來真麵熟,像是在哪見過似的。”他看著她,將一杯威士忌擱到方幾上。
夏絡纓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小聲道:“先生這樣的搭訕方式好像太過時了些。”
男人笑容尷尬,道:“若有緣份,又豈在乎怎樣搭訕。你看起來仿佛心事重重,有興趣說出來給我這個陌生人聽聽?既可以替你排解煩惱,你也不必擔心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過是個陌生人,算是最可靠的守秘者。”
夏絡纓從幾上抽了紙巾按住自己的鼻子,道:“煩惱又如何?就算是熟人,我也不屑給人說。”
那男人笑道:“你若告訴了我,我就是個可靠的人。”
夏絡纓兩手往大腿上一放,笑道:“那好吧。”她端起杯子,輕啜一口酒。“我的姑姑死了,身首異邦。”她將杯子擱到方幾上。
那男人像是陡然一驚,低下頭,道:“哦,原來是這樣?真抱歉。”
夏絡纓滿麵哀傷,自顧自說道:“姑姑生前是個美人,又富才華,不想英年早逝,怎能不讓人痛心?”
“世事無常。”他拍拍她的肩。“我們誰也躲不過生死離別。你的姑姑雖然不幸芳逝,但她留給世人的是她的美麗與才華,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歪過臉來看著他,疑惑道:“說得你好像認識我姑姑似的?”
那男人笑起來,理著衣服的袖口,道:“光是看你,我就已經猜到了幾分。你生得如此動人,你的姑姑又豈能差?”
她不接他的話,隻微微笑道:“你真是個不錯的傾聽者。”
“是嗎?”那男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的朋友們常說我是個比較愛折騰的人,難得有人誇獎我。”他指著坐在另一邊談笑的文卓,笑道:“文卓和我卻不是同一類人,他是介於沉悶與狂熱之間的,我總覺得他像是活在他的夢裏似的。”
夏絡纓道:“文卓總是不溫不火,時冷時熱。作為他從小到大的朋友,我還是對他了解得不夠通透。”
他怔怔地看著她的側臉,笑道:“有人說過你笑起來美得逆天嗎?”
夏絡纓冷眼道:“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笑的時候不美?”
“不。”他搖頭。“哪裏會?你笑起來美得嫣然無芳,你不笑的時候卻是一臉的沉靜。不過還是笑的好,至少讓我覺得有些成就感。”
兩人談話不甚歡愉。夏絡纓一向討厭這種諂媚又做作的談話,這就好像讓她吃了一整盤巧克力,又甜又膩。
夏絡纓不再理他,獨自走到窗邊看夜色。
大概半小時候,見文卓還未注意到她,便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從桌上拿一本《意林》來看。
陌生男人又一次走過來,逗旁邊一位五六歲的小女孩玩汽球。他們先是互相拋汽球玩,後來又猜剪刀石頭布,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隨後小女孩的母親過來尋她回去,她還依依不舍地扯著男人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