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恨難消
南夏國每到夏季,皇帝陛下都會帶著重臣親眷到夏宮避暑。
從前我也曾跟著王皇后的鳳攆來過一次,那次我差點兒被脫單的孤狼吃了。所以對夏宮沒有一點兒好感。
「太子妃還得上學嗎?」
隔天早起,金良娣挺著扁圓的大肚子來給我請安。
我跟她也沒什麼話,可規矩就是規矩,干坐著喝茶也要夠時辰她才能起身離開。
我不願意看見她的肚子,將目光轉向窗外一棵芭蕉樹上。
我從來不讓茶,也不催她吃點心。東宮裡沒有我的人,連我自己吃東西都格外小心,要是一個不留神把她害了,我可沒命賠。
金良娣不喜歡謝良娣,兩個人之間經常有摩擦,但與我相處還算融洽。偶爾,我的精神遊離,她就默默地坐在一旁,也不說話。
「其實,規矩禮儀這些大概懂就行。太子妃沒有必要學得那麼紮實。」金良娣笑著道:「又不需要太子妃親自動手,真有大事操辦,禮部會安排專人負責。」
我也這麼認為。可周茂說這點兒東西都學不會太丟人了,非叫我認真,學不好還打手板,比宮裡的教養嬤嬤還要嚴格。
想起早上被抽得那一下手板,現在還覺得手掌心的肉疼。
「我來晚了,太子妃不會生氣吧!」
我和金良娣說話的時候,謝良娣滿面春風地走進來。
生氣,我有資格生氣嗎?實際掌握著東宮的謝良娣連表面功夫都懶地做,吃的用的坐的車都超出了我的規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
她還定了一張侍寢表,一張明顯偏向自己的侍寢表。按照那上面事先定好的日子,昨天晚上周茂應該住在我房裡。可晚宴后,她偏說兩個孩子想父親了,硬是把周茂拉到她哪裡過夜。
從前,周茂不喜歡她,甚至不肯多看她一眼。可現在不同了,她有了孩子。就算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孩子,周茂也會多往她哪裡走動。
「妹妹來得夠晚的!時辰都快到了。」金良娣對她十分不滿。
「我帶著兩個孩子,還要應付殿下,自然比不上兩位妹妹清閑。」謝良娣笑吟吟地入座,並沒有向我行禮。
我在心裡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昨晚的宴會子丑之交才散,卯時三刻周茂已經來查我學業打手板了。你辰時都快過了才來,這個借口也太爛了。
爛歸爛,至少她還給了一個借口。
「要不是有規矩在這兒,我也不想每天折騰二位良娣。尤其是金良娣不日就要生產了。」我微笑著說。「要不我請了殿下,把這規矩停了吧!皇後娘娘不在中宮,我也不用去請安。不如你們這裡也停了。」
我實在不想看見她們。
「那怎麼行!」
謝良娣提高嗓門兒道:「規矩就是規矩。太子妃沒生在氏族大家不知道,我在家時每日去給祖母請安都是站在院子里等的。」
金良娣厭煩地道:「我怎麼聽說謝良娣因幼年身體羸弱,一直養在親戚家裡。」
謝良娣語頓了一下,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一圈兒道:「那我就不興偶爾回家去看看嗎?」
金良娣扭頭不語。
我也沒出聲。
五歲那年家鄉發大水,包括綵衣在內十幾個鄉鎮被大洪水淹沒。皇帝陛下親自到堤壩上視察災情。之後將我們二百餘個孤女被帶回皇宮教養。我先是跟著負責宮廷禮儀的黃嬤嬤生活,後來又跟著王皇後身邊的李嬤嬤。雖然一直做著最末等的跑腿宮女。但自幼生活在皇宮裡,聽過、學過的規矩也不少。世家貴女也見過不少。像謝良娣這樣粗鄙的貴女,還是第一次見。
給自己丈夫下藥的貴女,她也是獨一份兒。
終於熬到了時辰。我像是卸下枷鎖的囚徒,趁著金謝兩位良娣出去,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誰成想胳膊還沒有放下,教養嬤嬤的板子已經打在我的屁股上了。
許嬤嬤是個嚴厲的嬤嬤。她從來不因為我是太子妃而對我放鬆一點兒。每次打板子都只能是比上一次更疼。
被嚇了一跳的我好像受到驚嚇的小鹿,驚恐地看著她。
「太子妃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這樣張著血盆大口,伸著懶腰同市井婦人有什麼區別。就算是做宮女,方才的舉止也是不得當,要受處罰。」
我心裡委屈,從前在中宮王皇後手下時,我也是很守規矩的人。後來因為清平縣主跳拜月樓,王皇后受牽連移宮去萬壽山莊。我被周茂要去他在宮外的私宅住了一段時間。那宅院里沒有幾個人,平日我也無事兒可做。後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變了。
「規矩並不難學,插花茶道也沒叫太子妃成為其中高手。難道最簡單的行為舉止,太子妃都不能遵守嗎?」許嬤嬤態度嚴厲地訓斥我說。
「有福氣坐到這個位置,也要有本事做得住才行……」
我聽得見許嬤嬤說話,也聽得懂她說話。
那種想死的情緒又浮現出來。
其實幾個月前我差點就跳崖了。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拚命生下了一個孩子,幫忙接生的大姐告訴我孩子生下來就是死胎,受不了接二連三打擊的我暈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孩子已經被大姐埋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了懸崖邊上。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那天的山風真冷,冷到讓我想起六歲那年差點被關在廢宮裡凍死的雪夜。
破曉之時小嫚的話在我耳邊響起。
「你一定一定要回家去。」
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許嬤嬤不會管我為什麼哭泣。在她眼裡我不好好學規矩挨打是應該的,哪怕打疼了,打哭了,也是應該的。
我不喜歡夏宮,上次跟王皇後來這裡差點被狼吃了。這次來,雖然已經貴為太子妃,可天天挨打。也沒覺得有什麼意思。
周茂回來時,天色已晚。因有事兒要回都城幾天的許嬤嬤正在給我留課業。我有好多書要背,還有幾百張字要寫。功課多到一向對我很嚴格的周茂都覺得太多了。他跟教養嬤嬤說我遇襲后嚇得三魂七魄不全,需要保養一段時間,要許嬤嬤不要太嚴厲。
許嬤嬤跟他說我不儘快學會這些,會一直被其他人嘲笑。周茂沒說過許嬤嬤,不但沒有讓她減輕我的課業,反而又增加了幾十篇小字。
「都怪你,都怪你。」
許嬤嬤走後,我看著堆積如山的課業,氣急了追著周茂打。
伺候我的婢女被嚇傻了,別說我原來只是個跑腿小宮女。就是謝金兩位良娣家世如此顯赫,跟還是梁王的周茂講話都是謹慎小心。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太子了。過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上來把我按住。
我太瘦了,一點力氣都沒有,掙脫不開她們。已經挨了好幾下的周茂過來把我從婢女的手裡解救出來。
「你們都出去。」他對那些婢女說。
「殿下!」
一直貼身伺候他,我來了才分來伺候我的女官玉荷顯然不放心把我們兩個單獨留在房裡。
「滾出去。」
周茂發火了。
婢女們害怕,全都跑了出去。
我也害怕,我也想跑,可我跑不掉。
這麼多年了,周茂非常清楚如何折辱我。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呼吸均勻地睡熟了,睡不著的我想趁現在掐死他。
為什麼呢?
因為他加重了我的課業?
因為金良娣的肚子,謝良娣的兩個孩子。
我發了一會兒呆。
醒過來的我覺得自己可能是要瘋了,放在他脖子上的雙手鬆了下來。
你又要當爹了!可你知道嗎?你已經死了三個孩子了。
月落日出的時候我咪了一小會兒,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耳朵邊上痒痒的,好像有小狗在舔我的耳垂。我不養狗,自從十歲那年李嬤嬤把我養的小黑狗勒死吃肉以後。我再也沒碰過一隻小狗。
「讓我在睡一會兒吧!我才睡著。」
有這個毛病的人只有周茂,沒人知道我們兩個的過往。王皇后在中宮的時候,我每個月都要替她去白馬寺做超度道場。一去三天,那可是份苦差事。比那差事更苦的是應付幾乎每個月都會來的周茂。
我也曾反抗過,可他是皇子,我是宮女。沒有我願不願意,只有他想不想來。
太欺負人了,我也有氣急了的時候,打他、撓他還咬他,可沒用,下個月他還會來。
後來我也想通了,只要謹慎小心一點兒,不叫嬤嬤發現。不影響我滿十八歲離開皇宮,其他都無所謂了。
我命不好,所想都不如願,所思皆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