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為後人種樹
中國隊世界盃出線已經過去了三個星期，餘波還在。
大家在電視上、網路中，以及各種戶外廣告欄里，都能越來越多地看見國腳們的身影。他們代言某品牌、某產品的廣告鋪天蓋地，到處都是。
原本人人喊打猶如過街老鼠的中國足球，一下子變成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載的香餑餑。
但過猶不及。
當大家都被廣告中國腳們虛假的笑容轟炸的有些審美疲勞之後，輿論中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聲音，開始批評起目前這種現狀。
批評者認為中國球員們現在有一種心態，彷彿大功告成，是時候痛飲慶功酒，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享受甜美的回報了。
至於明年的世界盃……管他的呢！
這對於中國足球來說並不是好事。
實際上打入世界盃決賽圈僅僅是個開始，絕對不應該成為一個結束。
再加上有些國腳們可能是餓久了，也不挑食，只要給錢，什麼廣告都接，什麼代言都做。引發了一些負面影響。
導致輿論開始反轉。
在這樣的情況下，「胡萊森林」似乎就變成了一個標誌性事件。
公眾輿論對這件事情展開了熱烈討論，諸多媒體爭相報道，最後是國家媒體的定調：
「胡萊作為一名足球明星，在球技出色的同時，更難能可貴的還有身為一個明星的責任擔當。明星如何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胡萊給我們所有人都做了一個良好示範。同時干實事而不是圖虛名的做法也引人深思——當今社會，需要的正是胡萊這樣埋頭干實事的人！」
這番定調之後，國腳們集中接廣告代言的事情才算是慢慢熱度消退。
人們在最初為中國隊殺入世界盃決賽圈感到高興之後，現在也開始意識到只是高興殺入世界盃是沒用的。
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我們在世界盃上能夠拿出什麼表現。
如果僅僅只是去世界盃丟人現眼，那還真不如別去世界盃。
而決定中國隊能夠在世界盃上拿出什麼表現的首要因素，自然是……誰負責帶領這支中國隊去世界盃。
所以現在就出現了一些聲音，認為足協應該慎重考慮中國隊主教練人選問題。
有些人會覺得一頭霧水——中國隊主教練不是施無垠嗎？人家都帶領球隊打進了世界盃，為什麼還要慎重考慮主教練人選，讓他繼續執教不就完了？
還真有人不這麼想的。
雖然施無垠率領這支球隊獲得了世界盃參賽資格，他們認為以施無垠的水平，能夠做到這一步就是極限。
換句話說，他們覺得施無垠的水平是「亞洲級別」的，和亞洲球隊交手還行。可如果去了世界盃，與來自世界各地的球隊交鋒，就力有未逮了。
所以為了避免中國隊上世界盃丟人現眼，足協應該考慮換帥。換一名無論是名氣還是水平都要高於施無垠的名帥。
別看施無垠是帶領中國隊打進世界盃的功勛教練，但這種說法卻依然很有市場。
畢竟從客觀事實上來說，無論是威望名氣還是水平實力，施無垠肯定都沒辦法和那些世界名帥比。
持這種觀點的人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否定施無垠的水平，他們承認施無垠在這次世界盃預選賽中的貢獻和成績，但他們覺得為了中國隊的未來，施無垠的水平還不夠。
這就像是把一顆衛星送入太空軌道一樣，需要一二三級火箭。一級火箭負責讓搭載衛星的火箭升空，等達到一定高度，一級火箭燃料耗盡之後，就自動脫離，而二級火箭再進行點火，繼續推動飛行。
最終衛星能夠成功抵達預定軌道，是三級火箭一起努力的結果，任何一級火箭都缺一不可。
對於中國隊來說，施無垠就像是一級火箭。他的使命已經完成，燃料耗盡，沒辦法再繼續陪中國隊繼續走下去，那麼換帥也順理成章。
持這種觀點的人用這個來舉例，反覆強調他們絕對不是瞧不起施無垠，也不是不信任施無垠。只是為了中國足球好，這是最優選擇。
之所以在世預賽時中途換帥，選擇施無垠，也是因為當時臨陣換帥，洋帥對中國隊不夠了解名氣再大實力再強也沒用。中途接手之後，也未必能夠比表現的比施無垠好。所以在那個時候選擇施無垠執教球隊是最優選擇。
而現在，中國隊距離世界盃決賽圈還有半年時間，足夠讓洋帥來慢慢熟悉和了解中國隊。高水平教練能夠在半年時間裡給中國隊帶來脫胎換骨的變化，等到了世界盃決賽圈的時候，中國隊才能有更好的表現。
※※※
「狗屁！」
胡萊聽了雍叔給他轉述的那些觀點之後，很嗤之以鼻地罵了一句。
在「胡萊森林」項目正式啟動之後，雍軍也忙完了他在國內的所有工作，包括胡萊、張清歡和王光偉三個人的各種商業代言。
現在已經返回利茲，重新回到胡萊身邊來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同時也給他帶來了國內目前的熱門話題：
關於誰來帶領中國隊歷史首次參加世界盃的爭論。
胡萊對那些認為應該換名氣更大實力更強的洋帥來執教的說法非常不屑一顧。
「嘿，持這種觀點的人可不少足壇圈子裡的人呢，名記、專家……」雍軍似笑非笑地說。
「狗屁名記專家。我給你說雍叔，這些所謂專家成天研究這個研究那個的，說起來頭頭是道。國際足壇最新動態、戰術發展方向什麼的了如指掌。各種數據、專業辭彙張口就來……但其實都是腦子壞掉了的一群人。」胡萊撇著嘴，依然用很不屑的語氣說。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我國有一群法律界人士成天研究法律，研究來研究去把人性都給研究沒了，成了法律機器』。現在放到這些足球專家們身上一樣如此，一個賽一個專業，但卻失去了最基本的人的情感，連人心都不懂了。名帥比施指導水平高，這誰不知道嗎？我們也都知道。但問題是名帥來就一定適合我們，就一定能讓我們聽他的？施指導那麼辛苦把我們帶去了世界盃，現在我們進去了，轉身一腳把人家給踹了，這算什麼？卸磨殺驢！有這麼做事兒的嗎？這麼一來，誰還願意替你賣命？」
「行行行，你別激動，胡萊。我也只是把現在的一種觀點說給你。並不代表足協就一定會採取這種意見……」雍軍見胡萊越說越激動，連忙勸道。
胡萊哼了一聲：「不是說今年是足協深化改革的第十年嗎？正好通過這件事情就可以看看這十年的深化改革到底改的怎麼樣了。是真的從根本上轉變了觀念，還是說依然是以前的老樣子，官僚氣息，外行指揮內行……正好就可以通過這件事情來看看。」
雍軍聽他這麼說，就開玩笑地調侃：「那要是真換了施無垠，你要幹嘛？難不成罷賽不踢世界盃？」
胡萊搖頭：「那當然不會，世界盃又不是為施指導一個人踢的。但雍叔啊，血一旦涼下來再想熱可就難咯……」
雍軍沒想到胡萊給出了這麼一個回答，他突然有些害怕起來——胡萊這樣的滿腔熱血的人要是都心涼了，那該是多麼可怕的景象。
他原本只是想要調侃兩句，緩解一下胡萊的情緒。但沒想到胡萊給了一個很認真的回答……
他也跟著緊張起來，希望這次足協不要掉鏈子——在世界盃預選賽這件事情上，中國隊上下都沒掉鏈子，不管是教練組還是球員們。那麼現在輪到國家隊的管理機構不要掉鏈子了。
作為領導者，他們掉鏈子的後果是非常可怕的，不僅會埋葬中國足球好不容易贏得的大好局面，也有極大可能會葬送中國足球的未來。
※※※
「……我不認為打進世界盃決賽圈是完成了歷史使命。因為僅僅只是打進世界盃是遠遠不夠的，參加世界盃不應該是我們追求的目標，而應該是我們必須經歷的過程。打進世界盃之後怎麼辦，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或許會把世界盃當做是人生中唯一一次給自己鍍金的機會，有人會把世界盃當做是賺取名聲金錢的好機會……這些都很正常，人之常情。但這樣的人是不利於我們整體足球事業的……」
施無垠站在會議室最前端，正在對著一屋子的領導、專家、名宿們侃侃而談，身後則是他製作的PPT。
「如果足協選擇讓我繼續執教這支球隊去打世界盃的話，那麼我可能會考慮讓更多年輕的球員加入隊伍中，讓他們能夠親身感受世界盃的魅力，鼓勵他們繼續努力。這些年輕球員在下一次我們衝擊世界盃的時候，或許就會成為國家隊的生力軍。就像是這次的胡萊、陳星佚、羅凱、王光偉和林致遠一樣。
「這可能會導致球隊在世界盃上的成績有所起伏，甚至不盡如人意。但我認為和第一次進入世界盃的最終成績比起來，我們能否在以後穩定地參加每屆世界盃，才是最重要的。」
施無垠見有人舉手，便停了下來，用眼神示意對方提問。
舉手的人說道：「小施啊，我理解你的想法。但培養生力軍，擴大人才基數，我們也正在做，卻不是國家隊應該肩負的任務。國家隊作為一個國家足球水平的最高代表，去世界盃舞台上展示真功夫，這才是應該做的事情。」
「是的，黃老，您說的沒錯。」施無垠面對那個白髮蒼蒼的中國足壇名宿很恭敬，但該說的話一句都沒落下。「可中國足球的情況和其他國家不一樣，我們有自身的特殊之處。對於那些已經每屆世界盃都可以參加的國家，理應派出最強陣容。可對於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的我們，我認為國家隊其實也肩負著播撒種子的任務。就像是傳遞火把一樣，我們這批人把火把點燃之後，還要確保火把不會熄滅，好交給後來者手中。讓有才華和天賦的年輕人更多地參與世界盃，有助於激發他們的夢想，同時也讓他們看清楚未來的方向，以此為目標努力，從而帶動更多的人加入進來……」
另外一個人舉起手，施無垠立刻閉嘴等待對方提問。
「施指導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果我們在世界盃上的成績不盡如人意，最後只是一地雞毛，又怎麼能夠鼓勵到更多人追求夢想呢？畢竟競技體育，還是成績說了算。我認為只有出色的成績才能真正激起大家對足球的熱情……就比如我們沒有在世預賽中的出色成績，現在社會上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關注足球呢？」舉手的人問道。
「馮指導您說的沒錯，成績是王道。但問題是以目前中國隊的實力，我們真的很難在明年世界盃上取得什麼像樣的成績。」施無垠雙手一攤。
他這句話引起了會議室里的一陣嘩然，大家對於他如此篤定的說法有些吃驚。
施無垠無視了這些反應，繼續說道：「這次世預賽已經把這個問題暴露了出去——之前威爾森的國家隊其實在人員上沒什麼問題。他所挑選的全都是在各自中超球隊中的主力球員，經歷過多年中超聯賽、亞冠聯賽的磨鍊，水平是國內這個年齡段球員中的頂級。但還是不行，我們在世預賽中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在自己的主場連卡達都贏不了……」
施無垠看到會議室里的諸位領導專家們已經忍不住竊竊私語議論起來，他繼續說道：
「姚華升、郝德他們這批球員都已經年過三十，還是國家隊的頂樑柱。去年退役的秦林直到退役，競技水平在中超聯賽中都還很出色。這一方面當然說明了秦林的自律和實力，但不也說明我們沒有後來者補上嗎？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這個年齡段，本來應該是我們的中生代球員成為國家隊的主力軍，但事實上是這次世預賽，我們靠的是三十歲以上的老將和二十五歲以下年輕人，中生代消失了。」
議論聲小了許多，大家的臉色都有些嚴肅。
「當然他們的消失和他們自己沒什麼關係，是我們中國足球整體大環境的影響——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恰好是中國足球最黑暗最混亂的時代，在那樣的環境中出來的球員，水平可想而知。我不是在貶低他們，足球是一個種什麼因結什麼果的運動，他們整整一代球員的悲劇是中國足球的時代悲劇。只是以他們這批球員為主，去世界盃的話，成績肯定好不了，而且這種不好是毫無意義的不好。除了成績不好，我們去世界盃一圈之後什麼也不會留下。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讓更多在改革之後成長起來的年輕球員他們去參加世界盃，讓他們積累經驗增長見識……」
說到這裡，施無垠按下滑鼠，身後投影幕布上的PPT換出來一張圖，那是一團黑色的灰燼，但是仔細看，還是能夠通過那些看似燃燒殆盡的灰燼中發現紅色的星光。
「作為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的中國隊來說，其實無論怎麼做，成績都不會太好。因為我們和世界足球的平均水平都還差得遠，更不要說和先進水平了。但如果在失敗的灰燼下，還保有餘溫，只等一陣風吹來，就能重新燃起火焰。那這樣的失敗就是有意義的。」
隨後他又按動滑鼠，新的一張圖片出現在投影幕布上。
那是一張沙漠邊緣的森林航拍圖，近處的樹林綠郁蔥蔥，不僅抵擋住了遠處黃色的沙漠，還有一些地方前出，向沙漠深處挺進。
「前段時間胡萊和通旗亞拉盟右旗的地方政府合作，啟動了一個公益項目。具體內容就是種樹。這張圖片就是在他們的啟動儀式上出現過的，發布會上說這是項目未來的規劃，和周邊其他防沙林連成一片之後的效果。這個事情出來之後，有人專門跑去了項目所在地，拍了這麼一張照片……」
在「效果圖」的旁邊出現一張航拍照片，可以看到除了有一些剛剛插進去的小樹苗外，圖中全都是大片大片的黃褐色，那是沙漠本身的樣子。
與效果圖中的綠意盎然相差甚遠。
「現在看，和『效果圖』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每一個地方治沙開始時都是如此，烏毛魯沙漠在被消滅之前也是如此。」施無垠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屏幕。
「有人說，種一棵樹最好的時候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十年前，中國足球啟動改革，種下一批小樹苗。十年後我們依靠這些小樹苗收穫了史上第一次世界盃參賽資格。我們已經看到了種樹的好處，但就要到此為止嗎？當然不是，我認為現在我們應該為下一個十年再種下一批樹苗了。我們這些親手種下樹苗的人，可能都無法享受到大樹遮掩的涼爽，但以後一定有人是可以受益的。那個時候，他們會記得，這些樹是我們種的。我認為，這就足夠了。而這難道不是十年前那些決策者決定開始深化改革，種下第一批樹苗的初衷嗎？」
「以上，就是我作為中國國家隊主教練的述職報告。」
說完，施無垠微微鞠躬。
會議室里的眾人沒有再議論紛紛、竊竊私語。他們中不少人都仰頭凝視投影幕布上的那兩張圖片。
右邊的黃沙泥土是現在，左邊的綠樹成林是未來。
當施無垠鞠完躬，直起身子抬頭時，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有人正看著自己。
那是當初因為他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理念而選擇讓他做國奧隊主教練的分管領導。
那個時候他還是副職，而如今已經是正職了。
在注意到施無垠的目光后，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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