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兩幅畫
她給他的,不是貴族氣息濃厚的油畫,也不是底蘊深厚的水彩畫,而是兩幅簡簡單單的鉛筆淡彩畫。
幹淨的線條,樸素的色彩勾勒,整個畫麵都呈現出一股清澈平和的氣息。
霍東辰忍不住去想小姑娘畫畫的樣子,他知道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畫畫,橘黃色的柔和台燈下,她坐在畫桌前,手裏握著最簡單的木質鉛筆,整個空間裏都隻有碳素滑過紙麵的聲音。
祈蓴在第一幅畫裏畫出了一場相遇。
不是在暗夜天幕下的初次相遇,而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從沉睡中清醒,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他坐在她對麵,玩味地看著她。
“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一直試圖去尋找一種方式,可以完整看透你這個人背後真正的意圖與想法,後來我發現,這太難了,所以我沒有再繼續,我放棄了……”
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描繪他帶給她的那種震撼,她清晰地記得剛認識他時的全部,每一個細節,每一處微動,統統落入她記憶最深處,永不湮滅,可是這一切加起來,她仍然還是不懂他。
“霍叔,”她撫上他漂亮的臉:“我很抱歉。”
霍東辰微微笑了下。
“你抱歉什麽?”
“我抱歉,從決定嫁給你的那一天起,作為你的妻子,我一直都放棄了,去了解真正的你。”
……
她應該早些懂的。
如果早些就懂他,也就不會兩人錯過了太多。
可惜彼時祈蓴,尚未學會真正愛人。
另一幅畫,就是那天——
火紅的夕陽下,他擋在她的身前,為她擋住了危險,留給她一片心安,那時的男人的表情她還清楚的記得,如釋重負,又是欣喜,讓她心驚。
時光走過五年,直到如今,直到這一刻,祈蓴才知,原來,一個人是真的可以像死了心一樣地去留住另一個人的。
霍東辰,這個男人,為了她,第一次賭了婚姻,第二次,就賭了性命。
他這樣透徹,他是一早就什麽都知道了。
他隻是不說。
他甚至知道,對她多陷一分,就會多一重身不由己。
他仍舊還是陷了進去,他甚至連掙紮都不屑。
看著他,她就會覺難過,這樣一個霍東辰,哪怕窒息的感覺扔在眼前,祈蓴也逃不開了,是不是?
人在動心之際,做得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不管時間地點,不問原因理由。
霍東辰不是例外。
隻是祈蓴一直都不敢相信。
一室橘黃色的燈光,渲染了一地的溫暖,讓這個初春的夜晚,終於擺脫了寒意的侵擾。
祈蓴靠在男人懷裏,眼神有點渙散,沒有焦點,她陷入沉思,良久良久,忍不住低喚了他一聲。
“霍東辰。”
“恩?”
“我對你挑中我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維……”
霍東辰笑了起來。
祈蓴微微歎了一口氣。
“我是說真的啊。”
霍東辰不置可否,他把她抱起來,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麵對他。
“小姑娘啊,我難得這麽認真,你卻還能這麽否定我,總要給我一個理由啊?”
“因為秦唯。”
霍東辰難得地表現了一下訝異之情:“……恩?”
“因為秦唯,”祈蓴重複了一遍,對男人笑了下:“在連哲已經有了唯唯這樣的女性前提下,你竟然還能非祈蓴不可,從某種程度而言,我是佩服你的……”
秦唯那個女孩子,才是真正的眩惑,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闖入周身每個人的靈魂深處,叫人對她沒有辦法拒絕。
祈蓴仍然記得,她第一次見到秦唯的畫麵。
那是在一個冬日,她被祈家的事兒快要逼瘋了。
夜晚,她依舊不習慣,始終不得睡去。最後索性放棄了睡眠,為自己泡了一杯熱茶,靠在陽台窗邊,靜靜看了一夜窗外落雪。
祈蓴始終覺得,落下塵間的,最美是雪,簡約直接,令人心中牽動。這樣的場景裏,是值得赤足在雪地裏走上一圈才算愜意的。
天不負她,落下一夜快雪給她看。而她卻負了自己,直到天亮,也始終沒有下樓近身雪地。
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做到了。
在天際亮出光線的清晨,祈蓴隻聽見樓下有人發出‘哇——!’的一聲讚歎,然後她就看見,有一個風風火火的人影跑出了屋子。
是個女孩子。
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隻穿著最簡單的睡衣,棉棉質感,如雪地般鬆軟,齊肩長發披散了她肩頭,帶著幾分睡意惺忪,她好興致,冰天雪地的天氣也不怕冷,赤 裸了雙腳,踩在雪地裏,踩下去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雪聲,留下一串密密的腳印。
祈蓴剛想評價,好一個不諳世俗的姑娘,竟敢以如此麵貌把自己暴露在鏡頭之下。
然而下一秒,她就見她,伸手抓來一把臘梅樹枝上積沉的雪,和著幾片飄落下來的臘梅花瓣,一起放進了嘴裏,吃了滿滿一大口,祈蓴隻看見,她唇邊嗬出的白霧,以及她伸出舔雪的粉色小舌尖,閃著晶瑩雪色。
閑情逸致。
這才是真正的,人間有味是清歡。
僅此一個動作,祈蓴不得不喜歡上她。
她看著樓下的那個姑娘,忍不住唇角微翹,把無聲的讚美送給她。
試問世間,有幾個人能做到如此好興致?品雪嚐花,飲露喝雨,這些興事,若沒有些天分,是做不來的。
塵世間的世俗約定實在太多,當我們還不是那麽大的時候,就被世俗束縛住了,漸漸忘記何謂清歡人生。
祈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忍不住想下樓,與她聊一聊,你是誰?
後來,幾次接觸,兩人才真正成了閨蜜。
……
“連哲好眼光,不管有心還是無意,在秦唯尚不諳情事的時候就出手把她圈定在身邊,從此生活充滿樂趣,生命不再孤寂。”
霍東辰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你覺得自己不夠好?”
祈蓴沒有正麵回答。
“《紅樓夢》裏講,天地間正邪二氣互搏,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若在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在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是生於薄祚寒門,亦必為奇優名倡,一樣不是俗物。”
祈蓴笑一笑,道:“曹先生的意思是,一條靈動的生命,無論在哪裏,都會精彩萬分。過去的五年裏,給我最大寧靜的就是曹先生的紅樓,而你、連哲,顧雲辭,秦唯,無一不是這樣的生命,……隻有我不是。”
霍東辰抱緊了她,淡淡反問:“……哦?”
“我不是,”祈蓴誠懇地告訴男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不難,但要和我相守一輩子,不見得會是件幸福的事。”
霍東辰看著她,眼神有點複雜,深邃得看不到一絲光亮。
祈蓴淡淡地告訴他一個事實:“生來為孤,又有了那樣不堪回首的折磨,唯唯諾諾在祈家寄人籬下,敏感,多疑,骨子裏有著不可磨滅的自卑,自怨自艾,安靜,好聽點是乖巧,實則是無趣的如死海,沒有絲毫波動,沒有獨立的靈魂,宛如菟絲子攀附在你身上汲取營養……”
“……有一次,我問唯唯,如果別人手裏有你很想要的東西,你會怎麽辦?唯唯說,她會想辦法賺錢,然後把它買過來,如果對方不肯賣,她就想辦法把它騙過來。而我的辦法就比較消極,我會裝作不喜歡,或者幹脆讓自己忘了這件事。霍叔,你看,這就是我和唯唯的不同……”
“這其實是一個心理測驗,測試顯示我是個對待生命比較消極的人,而唯唯那樣積極生活的女孩子,才是更適合長相守的。”
“我沒有唯唯那樣的生命力,也沒有小江兒那樣的柔硬相合,更沒有你那樣絢爛的誘惑力。你和我在一起,漫長人生,不會有太多驚奇,亦不會有太多驚喜……”
“……所以,霍東辰,我一直是為你惋惜的,”祈蓴的聲音淡淡的,眉宇間落滿孤寂:“……世間靈動女子何其多,而你霍東辰,卻賭上性命,隻要了一個最平淡的祈蓴。”
當祈蓴說完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空間仿佛停滯靜默了一秒。
祈蓴低著頭,背靠在男人懷裏,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不打算去看,因為沒有勇氣。
下一秒,祈蓴整個人忽然被人騰空抱起來,再睜眼時,已然和身後的男人處於麵對麵的狀態,她看見霍東辰,正一臉興味地望著她,那麽從容的表情,好似已經把她看穿。
祈蓴聽見他緩緩開口,慢條斯理的聲音:“……你在我麵前把你自己如此全盤否定了,你在怕什麽?”
果然,男人已經把她全部看穿。縱然她的說辭九曲十八彎,但對他而言,要看透她複雜說辭之下的真正實意,遠遠不是件難事。
祈蓴不敢再直視他的眼。
忽然傾身抱緊他,抬手圈住他,埋首在他頸窩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