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遙一夜間睡得極不安穩,深沉的黑影如影隨形般從記憶里湧出,幾番驚悸夢魘,都是被胡九簫擁住低聲安撫,在溫醇的呢喃和結實的臂膀里漸漸平靜,墜入沉沉夢鄉。
第二日胡九簫還是得照常當值,臨行前再三叮囑,溫聲安撫。
但在白日里,樂遙卻是一副安穩平和的模樣,還能笑著催促九簫快去當值,若非眼底下濃重的青影,胡九簫都要相信這小狐狸是真的沒事了。
胡九簫又叮囑了一番,眼看就要來不及了,不得不出了屋子。
人一走,屋子裡就寂靜下來,樂遙臉上的笑容也沉寂下來,慢慢消散無形,目光虛無地看著狹小安靜的屋子,神色空洞。
窗台上的陽光慢慢變深,斜斜地移到了床頭,樂遙默然看著屋內,視線忽然落到了窗台上。
昨日才種下的種子,今天竟然已經盛開了,大團大團的花瓣綻放,花團錦簇,黃白相映,綠葉盈然。竟是繡球花的種子,在陽光下散著淡淡的金色光暈,歡然昂首迎接光明。
陰鬱的心情竟慢慢地好起來了,彷彿陽光也驅散了心底的陰霾。
樂遙起身,站在窗檯前看了一會兒繡球花,伸出指尖輕輕觸碰,抓了一把金色的陽光在手掌里。
窗戶開了一半,院子里比起往日有些吵,人也多了,都是看到了或是聽說了昨天的奇事,前來偷偷窺探的。
這會兒見到了樂遙的身影,一下子激動起來,嘈雜的聲響都大了許多。
嘈雜聲越大,樂遙皺了皺眉,心底又生出厭煩和無奈,伸手就要關窗。
一隻手掌抵在了窗上,老管家皺巴巴的老臉從扇葉后顯現出來。
樂遙見過這人跟在柳谷成身後,一時愣住鬆了手,張了張嘴,愣愣道:「……您老有什麼事?」
老管家把扇頁推開,整個都從窗戶后現出來,蒼老的聲音不咸不淡:「老爺找你,有些事要問。」
樂遙一震,心知大約是昨日的事情鬧大了,竟傳到了柳谷成耳朵里。
現在寄居在別人屋檐底下,又怕會牽連到胡九簫丟了工作,只好低了眉溫馴道:「煩請管家帶路。」
柳宅說大也挺大的,樂遙跟在老管家身後,足足穿過了五進的庭院,見識了雕樑畫棟的高門大戶,最後被帶到了一處僻靜的深院里。
這位置著實有些偏僻,四周種了些竹子,一座深黑的屋檐下吊著一隻銅鈴,門口守著兩個健碩的護衛,安靜得讓人發慌。
樂遙有些不安,柳谷成真的在這裡嗎?不會是又得罪了什麼人,騙他到這兒來……
漆黑的兩扇雕花木門打開,柳谷成坐在堂屋裡,手握一對翡翠玉石盤旋,一手拿著小木棍逗弄著鳥籠里的小雀,見到樂遙來了,笑著點了點頭。
柳谷成放下了小棍,揮了揮手,一旁的圓臉小廝會意,立刻將鳥籠和一個個裝著鳥食的精緻瓷疊收走,將滾熱的茶壺提了上來。
樂遙見到確是柳谷成,心裡鬆了一口氣,跟著老管家經過兩名護衛守著的門口,跨進了門檻。
樂遙心裡仍是有些惴惴,為著昨日的事擔憂。
見了柳谷成,老管家先行了一禮,樂遙一愣之下也跟著拱手行禮,畢竟是在人家的府邸里,不能不低頭。
「吳伯,你先退下吧,我有些話要跟白小兄弟說。」柳谷成沉聲道,嘴角掛著一抹淡笑。
老管家躬身退下,臨行前把門帶上了。「咯吱」的一聲,這一間富麗金貴的僻靜小屋裡,就只剩下樂遙和柳谷成了。
輕柔的煙羽絹靜靜垂在四方屋柱旁,瓷白的越窯茶盞漾開澄澈碧綠的茶湯,散出裊裊熱氣。
柳谷成先開口了,不緊不慢地盤著手中兩個翡翠石,和善地望著樂遙:「沒想到能在府里再次看到你,小兄弟,我們可算是有緣了。」
樂遙有些摸不著頭腦,沒有興師問罪嗎?還是要先拉會兒家常?
於是只當這是開場的客套話,也客套地接著車軲轆話:「是很巧,沒想到先生會是柳府的大老爺。」
柳谷成笑了,放下兩顆翡翠玉石,在瓷盤裡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小兄弟擅樂理?」
來了?樂遙的心微微提起,謹慎地答道:「只是略懂皮毛。」
「小兄弟就不要謙虛了,」柳谷成哈哈一笑,擺了擺手,「昨日我走在府中,忽然聽到一曲妙樂,可稱是心醉神迷,陶然忘憂,打聽之下才知是樂遙你吹奏的曲子,好啊!妙啊!可謂是天籟之音!」
柳谷成一掌拍到桌上站了起來,聲音洪亮雙目放光,嘴角笑意深厚。
樂遙從一開始的緊張心虛,到聽得柳谷成的連聲誇讚,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您過譽了。」
柳谷成向樂遙走來,步履沉穩中帶著一絲難掩的急切:「小兄弟可願做我柳家的樂師?我出一月一兩銀的聘金。」
樂遙萬沒想到沒被昨日的事問罪牽連,還有這等好事,高興地彎了眼。
一笑之下,妖艷嫵媚的臉龐線條柔和,美眸之中水光灧灧,感激地躬身行禮:「多謝柳老爺看重,小的願為柳家樂師。」
柳谷成眼中光彩大放,連忙大步上前扶起了樂遙:「無須多禮,你能答應再好不過。」
柳谷成緊緊握著樂遙的手腕,一隻手在手背上輕拂。
樂遙還未發覺異常,眉目舒朗,仍是感激不盡:「多謝老爺!」
「不謝,不謝……」柳谷成目光愈發迷離,手上逐漸用力。
樂遙察覺不對勁,臉色微變,就要用力抽回手,柳谷成已經摸上了樂遙的臉頰。
樂遙大驚,用力扭動手臂腳下後退,一瞬間驚得提高了聲音:「您要做什麼?」
「白樂遙啊,白樂遙……」柳谷成嘆息似的重複著他的名字,沉穩莊重的面具已經揭下,親切和善偽裝已盡數消失,露出迷戀驚艷的神色,和掩藏在其下的慾望,「樂遙,樂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漂亮的人……」
毒蛇一般的寒意猛地躥出,一口咬住了心臟,樂遙四肢冰涼地僵立原地,雙手已經止不住地微微抖動。
又是……又是對他起了那種,那種齷齪心思……又是要對他做那種噁心的事……
把他當什麼了?骯髒透頂的那種……那種千人騎的東西么?!
血色在眸光中瀰漫,灰暗不堪的記憶侵襲腦海,周身徹骨寒冷,心口無聲地漫開劇痛。
不知何時眼中已經溢滿了淚,鮮嫩紅唇幾乎咬破,樂遙奮力甩開柳谷成,用盡全力轉身朝外跑去。
門窗卻已經全部緊閉,樂遙撲到門后拉扯,只有金屬撞擊木板的聲響,兩個健壯護衛的身影透過門縫傳來,彷彿陰影令人窒息。
柳谷成從後面抱住了他,名貴的衣料緊貼在粗布衣裳上:「沒用的,我已做了萬全準備,這裡是柳府,你逃不出去。」
雙腕被反扭在後扣住,樂遙用盡全力掙扎,傷破的柔弱身體抵不過壯實穩重的中年人,被死死扣住,無法動彈。
柳谷成的手掌已經伸過來撫摸,樂遙眼裡的淚爭先湧出,心口炸開一般劇痛,雙唇咬破血絲滲出,那雙眼睛里再次漫開灰寂和死氣。
「往後就做樂師留下,跟了我,不會讓你吃虧……」柳谷成在急切中竟還保持著一絲理智,附在樂遙耳邊低聲道。
心口劇痛撕心裂肺,血淋淋的傷口輕易撕裂,不堪的過去再次浮現,席捲包圍了他。
噁心、骯髒、下賤……還不如死!不如去死!!
身體被鉗制無法動彈,那隻手不知摸到了何處,噁心作嘔的感覺從胃腔泛上來,天地都蒙上了一層可憎的灰影。
急切的聲音在耳邊渺遠響起,連連呼喚聲音焦灼,樂遙茫然失焦的目光慢慢凝實,落到眼前一張混雜著焦急和痛楚的臉龐上。
是胡九簫。
他滿臉通紅額上都是汗珠,臉頰上還濺著兩點血沫,搖著樂遙的肩膀不住呼喚,樂遙飄忽離體的神智似乎回來了一點,看著眼前的人,竟然笑了一下:「殺了我吧。」
輕不可聞的一聲呢喃,樂遙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閉上眼睛倒在胡九簫懷裡。
胡九簫心臟猛縮,抱緊了樂遙放出妖力查探,只是暈過去了,陡然鬆了一口氣。
凶戾的目光從樂遙的肩膀上穿過,看著捂住滿嘴血污倒在地上的柳谷成。
兩扇大門已經被踹飛,東倒西歪地掛在牆上,門口兩個護衛和老管家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屋子內暴風席捲過一般凌亂,翡翠玉石滾到胡九簫鞋邊,斷裂的桌椅碎亂滿地。
柳谷成倒在濺了熱茶碎瓷的地毯上,再也沒了柳家大當家的沉穩氣度,狼狽不堪又怒不可遏:「你是什麼人?!膽敢以下犯上!識相的馬上滾出去!否則別想在柳家干,別想在南蔭混下去!」
風拂過,煙羽絹的末梢輕輕飄起,伸進了飄著青煙的香爐,一絲火星一閃而過,胡九簫看過去,那一星火苗猛地冒起騰騰煙火,瞬時擴散燃燒,將這一片狼藉點成火海。
隔著躍動的火苗和嗆人的煙灰,胡九簫面色陰沉地俯視狼狽的柳谷成,緩緩牽出一個溫和而冷戾的笑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