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簫回到客棧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和櫃檯后的夥計點點頭算做打了招呼,急急忙忙地就踏上了樓梯,連幾個夥計略帶曖昧的眼神都沒注意到。
懷裡還帶著一包熱騰騰的糖炒栗子,怕給風吹涼了一直捂著。
胡九簫一直想著那隻小狐狸一整天都在做什麼,看到栗子時會不會高興一點,嘴角都不自覺揚起。
推開門,入目的卻是一片昏暗和冷寂。
胡九簫心口一窒,不敢置信地放輕腳步,踏入一步進門,低聲喚道:「樂遙。」
窗外迷濛的天幕下連著一線血色的紅霞,屋內只看見模糊的陰影和輪廓,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胡九簫倏然掀開床帳,床榻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心裡彷彿也一瞬間空了。
捂著紙包的手一松,大把的糖炒栗子落雨般灑落在地。
胡九簫臉色慘白,扭頭衝出房間衝下樓梯,一邊揪住湊在一塊談笑的夥計衣領,惡狠狠逼問:「他人呢?」
兩個夥計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被揪著的那個,被胡九簫的洶洶氣勢震得,戰戰兢兢地問道:「誰……誰啊?」
「和我住一起的,一個年輕男人,他什麼時候走的?!」胡九簫雙眼暴睜,眼底隱隱漫出血絲。
「哦,他呀,」另一個夥計笑了一下,無謂地揮了揮手,正是那個黑痣,「午後才走的,客官您這是要多留他一晚?嘖,那位確實漂亮,看來功夫也不錯,難怪客官您還捨不得呢。」
這話裡頭的意思……一個不好的猜測慢慢冒出心頭。
胡九簫猛地揪住了黑痣的衣領,雙臂一使力,把兩個扭動掙扎的大小夥子都拖了過來,看著他二人駭然的神色,臉色沉肅,威勢逼人地逐個掃過:「什麼意思?」
這兩人也嚇傻了,誰能想到看起來清瘦溫和的一個人,竟能拖動兩個壯實男人呢?這客人也是不好惹啊……
黑痣機靈些,當即服了軟叫喚起來:「哎呦客官吶,小的也不知道,是那位公子自己走的……」
胡九簫的手一下子收緊了,眉峰一斂便是沉沉威勢:「我問你,剛才的話什麼意思?」
「這……那位,不是您……您召來留宿的小……小……」另一個夥計舌頭打結,結結巴巴地說著,在胡九簫愈發陰沉的臉色下,愣是說不出那兩個字。
胡九簫沉著臉,鬆了手,一拳砸到他鼻子上。
慘叫聲驟然響起,那夥計蹲在地上捂著鼻子嚎叫,幾滴血從指縫間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叫聲驚動了幾個夥計,紛紛怒目圍了上來給自己人撐腰,把胡九簫團團圍住叫罵,大堂里幾個客人伸長脖子張望,在後頭的掌柜也被驚動了,急急忙忙跑出來連聲喝問。
一片混亂間,突然有個帶著疑惑的細小聲音,卻準確無比地傳入胡九簫耳中:「九簫?」
混亂中心的胡九簫倏然轉身,看到了人群之外,靜靜站著的樂遙,手裡提著一個紙包,疑惑地看著他。
空蕩惶恐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胡九簫隔著憤怒的人群對著樂遙一笑,甩開擋在身前的人,激動地把樂遙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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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好意思,胡爺,小的一定會好好教訓夥計,沒眼力見兒的東西!」客棧掌柜狠狠一拍黑痣的腦袋,把幾個並排站著鼻青臉腫的夥計都拍得灰頭土臉塌眉聳肩,又對著好整以暇端坐在椅上的胡九簫賠笑,臉上的一隻黑眼圈愈發明顯,「這……為表歉意,這幾日的食宿錢就給胡爺抹了,您看如何?」
胡九簫端坐在條凳上,竟有種高高在上令人不得不仰視的氣場,淡淡看著面前幾個人,微微頷首:「眼下沒別的地方可落腳,明日我就帶著弟弟搬走,你這店裡的夥計,膽子可是大得很!」
客棧掌柜明顯鬆了一口氣,眼底精明算計的精光都淡了,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真摯,陪著笑領著夥計退出門外:「您多擔待。」
門關上了,樂遙的目光落到胡九簫身上,輕聲道:「弟弟?」
胡九簫一把抓住了樂遙手腕:「你去哪了?不是讓你待在屋子裡嗎?我還以為……還以為……」
說到後面聲音都顫了,攥在手腕上的力道逐漸加大。
一道尖銳的痛意忽然從骨縫裡鑽出,樂遙強忍著痛意微微蹙眉,胡九簫連忙鬆了力道:「對不起,我……你疼不疼?」
樂遙搖了搖頭,輕輕揉了揉手腕,立刻被胡九簫搶了過去握在掌心裡,輸入一道道柔和的妖力,那股從骨子裡泛出的痛意在暖融融的妖力包圍下,漸漸地和緩了。
胡九簫不斷地輸著妖力,帶著滿眼疼惜看著樂遙,嘆了口氣自責不已:「都怪我……」
樂遙只是搖頭,默默抽回了手:「不怪你,老毛病了。」
胡九簫的目光從那隻手腕上移開,抿了抿唇:「還疼嗎?」
樂遙依舊搖頭,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
胡九簫只好不再多問,拉著樂遙在椅子上坐下,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試探:「你怎麼走了?是聽人說了什麼?……」
樂遙一怔,頓時把九簫的異常想明白了七七八八,想到午時那幾個放肆無禮的夥計,嘴角忽而掛起冷冷的嘲笑:「他們說的也沒錯,我和那種人又什麼區別?」
心口撕開了一條大口子,鮮血淋漓流淌,卻再也無法癒合,還要反覆地記著想著,反覆地撕扯這條傷口,直到血流如注傷痕纍纍。
「樂遙!」胡九簫驟然拔高了音量,眼中滿是痛惜,注視著對面的人認真道,「不要妄自菲薄。」
樂遙冷冷一笑,凄然的笑容后滿是血色悲涼,眼眸中又覆上了那層灰寂的陰霾,整個人都沉寂下去。
眼看著樂遙又要墜回那如影隨形的陰影中去,胡九簫連忙轉了話頭分散注意力:「你今天去哪玩了?錢夠不夠用?我再給你點銀子……」
樂遙搖了搖頭:「不用了。」
"去哪了?有沒有看上的東西?……」胡九簫說個不停,樂遙默然看著他,忽然道:「九簫。」
喋喋絮叨的聲音戛然而止。
樂遙默默看著他,眼底是微散的沉靜和寂然:「我答應了留下來,要走,會告訴你的。」
胡九簫臉上強掛起來的笑容消散了,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片刻,又道:「這樣,往後你我兄弟相稱,行走江湖也方便些。」
樂遙沉默了一下:「不像。」
「稱呼而已,」胡九簫又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去抓樂遙的袖子,「買了什麼東西?我可是一早就看到了。」
樂遙把袖子里的東西拿出來,大大厚厚的一個油紙包,還沒打開就聞到濃郁的香氣,把幾張油紙打開,裡頭是幾張抹了醬的燒餅,香氣四溢。
樂遙把紙包推到胡九簫面前:「你吃。」
胡九簫心裡一動,帶著幾分不敢置信的欣喜:「買給我吃的?」
樂遙垂著眸子:「護院很累吧?」
胡九簫喜不自勝,這是小狐狸關心他呢!
當即拿了張醬餅撕成兩半:「一起吃。」
樂遙接了過去,雙手捧著,餅放久了,酥脆的餅皮有些發硬,只能小口小口咬著。
那邊胡九簫已經大快朵頤,笑得眼睛都彎成了半弧形,一邊咬著醬餅一邊說著今日上工的事:「……別說,我真是餓得不行,原來那柳家還不管飯,我第一天去不知道,還是一起值班的兩個同伴分了我倆饅頭……樂遙,你這餅就像專門給我準備的……」
樂遙咬著餅,沉默了一下:「我明天給你送飯。」
胡九簫愣住了,隨即笑著連連點頭:「好!好!」心裡樂開了花。
直到晚間熄了燈擠到一張小床上時,胡九簫還有種身在雲中的飄忽感,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許久都平靜不下來。
身側就躺著那隻他救下來的,小心翼翼護到了今日的小狐狸,耳邊能聽到他細微的呼吸聲,胳膊上傳來他身上的暖融體溫。
胡九簫翻了個身,輕輕圈住了人,低聲喚道:「樂遙。」
黑暗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白皙的臉龐轉過來,兩隻隱約的漆黑眸子看著他。
胡九簫動了動喉結,強忍著俯下身的衝動,聲音有些沙啞:「你今天,有些不一樣。」
樂遙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心底生起了些微的驚詫和動容,這個人,是一直這麼敏銳么?還是對他的感知就這麼迅捷呢?
好像過了很久,黑暗中響起了一聲小小的「嗯」,帶著點鼻音:「你說過,忘掉過去。我想……重新開始。」
連綿的喜悅從心底一點點泛出,胡九簫止不住地嘴角上揚,抱著人的胳膊緊了緊:「好,太好了,樂遙,我和你一起。」
樂遙的身體僵了一瞬,又慢慢放鬆下來。
胡九簫忍不住把人抱得緊了些,樂遙沒有抗拒,遊盪一下午的疲倦泛上來,打著呵欠,尋了個暖和舒服的角度,縮在胡九簫懷裡閉上了眼睛。
只有這個人的懷抱和接近,讓他在日復一日的流浪和陪伴中漸漸習慣,也只有在這個人懷裡,他才能不受夢魘的侵擾,安安穩穩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