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遙又在床上躺了好幾日,高熱斷斷續續地反覆,直到好幾日後一覺醒來,才覺得身體輕快了,只是透著股大病初癒的虛弱感。
澄澈的日光透過紙窗照進了屋子,細小的飛塵在光束中飛舞。天漸漸涼了,今日倒是難得一個微暖的舒適天氣。
樂遙起身披衣,灰色的小廝衣服掛在身上,竟有幾分寬大空蕩之感,摸著身上彷彿像摸一具骨架。
屋裡沒有鏡子,樂遙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從乾坤袋裡取出那面八棱陰陽鏡。
說起來,買來之後就丟在袋子里沒用過,當初,還是和龍……龍君一起去蕪水觀花,樂遙恍惚一瞬,現在想來,恍若前塵往事。
鏡中人的臉頰消瘦,倏忽間又變成一隻盤著身體憔悴俯卧的白狐。
往事不可遏制地湧上心頭,合著現下的絕望和無力擊中最脆弱的神經,樂遙慌忙把鏡子扔掉,扭過頭擦著眼睛,疾步跨出房門。
屋外的陽光劈頭灑下,暖洋洋,熱乎乎,新鮮流動的空氣撲面而來,彷彿一掃人心中的陰霾,樂遙深吸一口氣,情緒穩定下來。
這個點院中沒有旁人,都在自己任上幹活,樂遙慢慢出了院子,又拐上那條雕樑畫棟的走廊,尋到被花枝掩蓋住的角落,倚在欄杆上發獃。
今日有些異常,這個角落經過的下人變多了,雖有花枝略加掩蓋,但到底是遮不住人的。
下人們目光瞥著,努著嘴朝花枝處,湊到一塊兒竊竊私語。
樂遙本不想理會的,但是下人越來越多,那些個指指點點偷說閑話的動靜實在是愈發顯眼。
樂遙本就不喜歡惹人注意,現下躲在角落晒晒太陽的清凈都被攪擾了,連思索逃脫的思緒都被攪亂了,再待下去也沒意思了。
樂遙起身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背後的私語聲大了一瞬,又刻意壓低了下去。
迎面也碰到了下人,樂遙從心底里排斥和人接觸,錯開腳步偏了方向,那下人卻滿臉堆笑地討好道:「是白公子啊,天氣不錯,出來晒晒太陽?」
樂遙一頓,微微愕然,不明白這下人怎麼對他這麼客氣,但心下沉悶愁雲慘淡,也沒力氣多想,點了點頭便算打招呼了。
那下人竟還不走,弓著腰順著樂遙的方向虛虛扶著,笑容滿面:「白公子您慢走,小心腳下。小的是馬房的劉三兒,您往後有什麼吩咐,只管招呼小的,小的必定給您辦到!」
一旁又湊過來一個穿著粗質灰衣的下人,哈著腰滿臉堆笑:「白郎君,小的牛五,勞您提攜記掛。」
這些人……樂遙心裡一沉,不祥的預感在心底炸開,沉沉地浮上心頭,只是他不願去觸碰,不願去想。
「……勞您在家主跟前美言幾句……」
腳步倏然頓住,臉色一瞬間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巨大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彷彿是發自顱骨深處。
眸光渙散無神地掠過遠處指點竊語的人群,近旁幾個下人點頭哈腰地堆著諂媚的笑容,陽光明媚地灑照大地,渾身的血液卻彷彿在一瞬間凍結,徹骨寒冷。
遠遠近近的語聲笑聲混雜一處,一張張諂媚、討好、嫉妒、鄙夷的各色臉龐在眼前晃過,竊竊雜雜嘈嘈攘攘的人聲環繞包圍。
難怪,難怪,他們……都知道了,蒼府……都知道了。
樂遙臉色慘白,忽然甩袖沖開人,在驚呼聲中大步跑走。
身後隱約傳來不屑的嘲諷:「什麼玩意兒!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說白了還不是憑他那張狐媚子臉,那神氣樣兒……」
樂遙臉色煞白地不知跑到了何處,站在屋檐下無神地望著前方,視線里沒有焦距,張著手茫然失魂。
「白哥哥?白哥哥?」
一迭聲的稚嫩呼喊稍稍拉回了神智,樂遙茫然低頭望了一眼:「元……元寶……元寶。」
「白哥哥,你怎麼了?」元寶仰著臉,擔憂地望著他。
「沒事,沒事……」樂遙機械地擺著手,喃喃自語地轉身要走。
「白哥哥!」元寶拉住了樂遙的袖子,「你真的被家主寵幸了嗎?」
樂遙彷彿受到了重擊,反射般抽出袖子,陡然提高了音量嘶喊:「沒有!」
「真的嗎白哥哥?」元寶不依不撓地追問,擋在樂遙身前,「可是我聽大哥說了,那天晚上家主院里的下人全都被驚動了,還有護衛也……」
「住口!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樂遙神經質地大喝,臉色漲得通紅,胳膊控制不住地激動顫抖。
元寶挨了呵斥,帶著稚氣的臉龐上卻沒有分毫委屈傷心的神色,仰著臉一眨不眨地盯著樂遙,忽然說道:「白哥哥,我有三個哥哥。」
樂遙劇烈喘息著,胸口上下起伏,眸色混亂,像是看他又像沒看,完全沒聽進他的話。
元寶接著說下去:「我們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是好到可以分享一切東西的兄弟,白哥哥,我讓他們幫你好不好?」
樂遙大口喘息,深吸進一口氣,堪堪穩住起伏波動的情緒,退後一步:「不必了。」
什麼兄弟?那兩個齷齪無恥要當眾脫他衣服的下人嗎?物以類聚,想必這元寶也不會是個好的。
樂遙退後一步,冷冷道:「元寶,這不關你的事,也不是你該管的。回去吧。」說完不待元寶的反應,徑直攥緊手腕走了。
元寶站在原地目送樂遙離去,忽的撇了撇嘴,自言自語:「白哥哥,人家可喜歡你了。」而後又不甘心地咂咂嘴:「可惜被家主搶先了。」
樂遙心潮跌宕氣血昏亂,也不看路,只攥緊右手腕飛快走著,不管身側的景物和下人。
全副力氣都死死發泄在了手腕上,掐得指節泛白腕骨作痛,用入骨的痛意剋制行將崩潰的情緒。
樂遙也不知自己轉過了幾條大小道路,過了多長時間,走到了哪裡。
明顯荒廢的雜亂園子里,無序生長堆疊的雜草枯枝爬滿了園牆,布滿了假山。
樂遙站在齊膝深的荒草園子里,拖著步子走到了假山後的一處草堆,背靠山石坐下,扯過攀爬的半枯藤蔓枝條把自己蓋住,抱著膝蓋獃獃望著枝葉縫隙間的天空,腦中一片混亂。
樂遙不知道自己躲藏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
獨自一人躲在無人知道的地方,在這一小塊天地,彷彿這樣自己就是安全的,任何的流言蜚語、惡意揣度都被隔絕在外,可得暫時的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