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莊之中,書房已經亮起了燈,龍澤桌上堆積著一疊公文,手中正拿著毛筆批閱。
龍澤早已下令別莊中的任何地方對樂遙都是開放的,沒有人敢攔下他盤問,樂遙暢通無阻地推開門入了書房。
龍澤聽到響動,抬頭看過來,見到是樂遙不由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手:「回來了?怎麼去了這麼久?」
白鈴兒下葬之後好一段時間,樂遙時常思念母親,想得受不了了,就跑到母親墳前看一看,自言自語地說說話。
龍澤事務繁忙,沒辦法隨時陪著,也只能隨他去了。
樂遙笑了笑,順勢坐到了龍澤身邊。
龍澤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心情不比以往,似乎是真的輕鬆愉快了許多,心下訝異:「發生什麼事了?這麼高興?」
樂遙動手整了整略顯凌亂的桌面,把零散的紙片歸攏一疊,滾落書冊縫隙間的毛筆也撿起掛在筆架上,閑聊般說起了今日的事:「今日回家收拾了剩下的東西,回來時碰上了一位朋友。」
龍澤有些驚訝。
樂遙性子散淡孤僻,不像是交友廣闊的人,這幾年都待在他身邊,也沒見他有什麼極要好的朋友——當然除了他之外——更不記得有什麼朋友會要好到他這麼高興。
青龍殿下那點兒小心眼的醋勁又上來了,酸溜溜地想道:連母親去世的難過都能沖淡,這朋友在小狐狸心中得有多重要啊。
當然,高傲的青龍殿下是決計不會承認自己因為一個連名字都沒聽過的陌生人吃醋了,表面上還綳著寬容大度好夫君的面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詢問:「誰啊?」
「是小時候在雍坊的好朋友。」樂遙彎了彎嘴角,眼裡帶上了淡淡的欣喜。
青龍殿下心裡的醋罈子頓時翻了,捏著毛筆不陰不陽地說道:「看來你們關係很好啊。」
「是啊。」樂遙沒發現龍澤的小心思,笑著應了,渾然不知身旁某條青龍的臉色「唰」地黑了一層。
樂遙還以為龍澤有興趣,多說了幾句:「小時候我沒什麼朋友,就只有無拘肯和我玩,他是雍坊醫館館主的兒子,可惜後來拜了神仙做師父跟著去學醫了。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還能見到他,真是緣分啊。」
龍澤「啪」地擱下筆,磨著牙一字一頓地重複:「緣、分?」
樂遙一頓,微微驚愕地望向他,眼睛滾圓水潤,紅潤的唇瓣微張一條小口,面上掛著幾分茫然訝異。
這勾人的小妖精!
龍澤磨牙,眼中暗色翻湧,伸長胳膊把人撈進懷裡,對準那張小嘴親了下去。
面酣耳熱,喘息連連,龍澤還未來得及下一步動作,樂遙已經喘著氣別開頭,倚在龍澤肩上有氣無力地推開胳膊,氣息不穩地搖頭:「不行……還在孝期……」
龍澤也知道這事,沒有強求,只抱著人狠親了幾口解解饞,戀戀不捨地放開手。
「先欠著,等到除服,看我怎麼收拾你。」欲求不滿的青龍殿下沉著臉放狠話。
饒是處了這麼久,什麼不成體統的渾話都聽過,樂遙臉上還是控制不住地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輕咳一聲,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從龍澤身上起來,一聲不響地坐得離他遠了些。
龍澤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伸手捏住了樂遙的下巴:「躲我?嗯?」
「阿澤,無拘只是我的朋友,」相處了這麼久,樂遙也不是不知道龍澤亂吃飛醋的毛病,耐心解釋清楚,「這麼多年沒見了,所以才比較高興,你就別再亂想了,好不好?」
小狐狸溫聲軟語地說著話,下巴上細膩的肌膚在指尖滑動,龍澤的心思有幾分搖蕩。
樂遙說完了話,扳過的側臉微微發紅,一動不動地含笑凝望著他,龍澤及時回過神,板著臉哼了一聲。
樂遙對龍澤的性情摸得著熟了,也知道該怎麼安撫人。
書房裡沒有旁人,樂遙紅著臉龐,抿著唇微微笑著,眼眸在燭火映照下閃動著暖融的水光,把龍澤的手拉下來十指相扣,傾身貼耳細語:「我都是阿澤的人了,阿澤還擔心什麼?」
龍澤一滯,眼中迸出奪目的異彩,手中的力道陡然加重,呼吸驟然粗重。
樂遙見勢不妙,連忙坐正了身子,隨手抓過一份公文塞進龍澤手裡:「今日的公文還沒批完……」
龍澤死死盯著人看了半晌,咬牙切齒地鬆了手:「小狐狸,你給我等著,看以後老子不幹死你……」
樂遙紅了耳朵尖尖,裝作沒聽見龍少爺駭人的威脅宣言,從邊上一疊文書中抽出一份攤開,取了一支筆幫忙批改。
白鈴兒過世后,龍澤見樂遙整日神思恍惚鬱鬱寡歡,加之手頭事務實在繁多,索性就將手下資產一塊的事務抽出來交由樂遙打理。
一來為了給樂遙找點事做分散喪母之痛,二來也是為了兌現諾言,提早讓樂遙對財產名目有個了解。
當然,充做師長手把手教導小狐狸的過程也是別有一番意趣,不論是小狐狸天資聰穎悟性極佳地很快上手,還是小狐狸偶爾犯錯被他施以小小的「懲戒」,都讓龍澤身心滿意,樂在其中。
這幾年韜光養晦,龍澤手下的勢力已經日漸壯大,自成一派穩定運轉的體系。
樂遙批過的文書龍澤都要再親自過目一遍以防疏漏,確認無誤后再下發到負責的下屬手中,指示各處庄鋪田產的運行,尚且不需親身奔走四方。
樂遙對此項事務並不十分熱衷,不過為著幫龍澤分憂,才逐漸接管了,上手之後也慢慢熟悉了。
不過不看不知道,龍澤名下的資產數目當真讓樂遙瞠目結舌。
一些遍布天下振聾發聵的大庄鋪的名稱,若不說出來還真不知道是龍澤的東西,藏於各地的寶庫條目,光是看紙面上的數字就透著金銀珠寶的燦燦金光,樂遙簡直要懷疑老龍王的內府都比不上龍澤有錢了。
對此龍澤倒是豪氣得讓人牙痒痒,懷抱著妖媚的小美人兒放下豪言壯語,或說是甜言蜜語更準確:「我的就是樂兒的,樂兒看上了什麼,只管拿去用。」
活脫脫一個為美色所迷寵溺無度的昏君。
禍國的妖妃一掌拍掉不安分的龍爪子,賞了昏君一記水波流轉的眼刀。
燭火搖曳,長河漸落,書房之中又漸歸寂靜,樂遙與龍澤相對而坐,伴著對方靜靜批著手頭的公文。
夜梟的鳴叫從遠方遙遙傳來,沙沙的落筆聲在紙上響起,無言的陪伴中,生出滿室悉心安寧的靜謐。
樂遙又抽空與華無拘見了幾面,聊天敘舊,談及幼時身邊人的經歷,不免感慨唏噓,數年分散沒有沖淡二人幼年結下的情誼,反倒相談甚歡,惹得龍澤醋勁兒愈發大了。
可惜沒多久華無拘就結束了在青沙的行醫,又要往他方行醫遊歷去了,二人依依惜別。
樂遙出城相送,惆悵失落駐望許久,不知何日再有緣相見。
斗轉星移,歲暮陰陽,人事代謝。
青天上的雁陣去而復返,荒原上的離離野草枯榮生滅,荒涼的廢城漸漸遷入新的百姓,慢慢恢復往日的生機。
樂遙逐漸從喪母之痛的陰影中走出,龍澤事務也日漸繁忙,別莊迎來了越來越多身份各異的來者。
有時是各方下屬彙報事務,有時是龍宮中投靠龍澤的當朝臣子,有時是龍澤拉攏合作的盟友。
龍澤與這些人密謀商談的時候都要屏退無關人等,卻從沒有避著樂遙。
每每此時,樂遙總是在場打打下手,奉茶磨墨,捧書記錄,也從這些人的言談中,對著當今六界局勢有了大致的了解,尤其是對東海情勢及龍澤的種種布局更為透徹。
六界之中,神界高隱,幾乎無人知曉位於何處,開闢鴻蒙的遠古上神盡數沉眠其中,而這方天地生成的數百萬年間更是罕有仙人的法力能超凡入聖飛升神界的,故此可按下不提。
仙界以天帝為首,統領東西南北及直轄仙京五大疆域。從古至今修道者得道飛升進入仙界,其後代、僕從、道童等如凡人一般繁衍生息至今,仙民之數以百萬計。
仙人壽數漫長無盡,而仙民若不能修鍊得證大道,也會如凡人一般逝去,入地府輪迴人間。
地府居於鬼界之中,受仙界管理,司掌人間生死輪迴之事,調理陰陽鬼魂之事。
然鬼界亦是聚集了眾多孤魂野鬼,惡鬼怨鬼,拉幫結派,攻伐交戰,慘烈廝殺混戰數千年,最後為一鬼王統一,自立為帝,傳承至今。
妖界有妖皇統治,各大小妖族皆佔有自己的一方地盤,有自己族群的王,然各妖王皆從屬於妖皇。
魔界自開天闢地之時就收納了天地間的污氣、濁氣,黑暗苦寒,魔物滋生,如地獄般的弱肉強食,血腥殘殺,大小門派林立,分十二大魔域,各有十二大魔宮掌管,各宮共尊魔殿之主為魔尊。
上一任魔尊墨離數年前辭世后,由其子墨彰繼位。
魔族人嗜血殘殺,強者為尊,少年魔尊引得不少魔宮之人蠢蠢欲動,墨彰卻以一己之力殺盡眾魔,徹底教魔族人俯首稱臣。這墨彰雖風流無邊,但也的確稱得上是天之驕子,實力無匹。
人界自不必說,凡人在此中繁衍生息。
六界之生靈可入他界,如凡人修道可飛升仙界,妖族修正道,亦可成為妖仙,修邪道,亦可入魔,仙者入魔亦會墜魔。
上古瑞獸一族後裔,可屬妖類,卻極易得道成仙,龍族雖位於人間四海,然屬瑞獸,統轄海域及人間各地水系,聽命於仙界天庭,其中又以東海為尊。
東海龍族傳承至今,現任老龍王名下的兒子只有兩個:一是自外認回的私生庶長子龍澤,洛水紅鯉所出;一是龍后所出嫡子敖宸,還是剛破殼的稚齡之童。
老龍王被天雷傷及本源,這幾年一直閉關療養,病勢日重,少見外臣,朝政多為龍后把持。
龍澤這些年在朝中扶植了一批支持自己的臣子,表面上被流放,暗地裡卻培養起自己的勢力。
天下水系十有七八入了龍澤手中,東海也暗中滲透了大半。若起事可輕易招得二十萬水族軍力,還可倚仗鯊悍將軍的餘威和前禁軍統領之子羅羽的助力。
羅羽和沙小姐感情日益濃厚,沙小姐有了身孕,羅羽向鯊悍表露了身份,龍澤親自登門拜訪遊說,鯊悍終於還是入了龍澤麾下,如今時常往來於別莊商議。
有暗中招兵買馬、有準備物資錢糧、有謀士出謀劃策……別莊的來客與日俱增,龍澤也不時外出處理事務,大事一點點部署推進,離那一天越來越近,龍澤忙得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
樂遙見到龍澤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盡心歸整完手中的銀錢事務,為龍澤更好地籌謀糧草兵器,就獨自一人在樂室里彈琴奏曲,或是遊盪於別莊花園中,試圖再次找尋到那一絲別樣的感悟。
這一日樂遙在花園中的春海棠叢中睡了一覺,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龍澤的聲音,旁邊還有一個略有些耳熟的輕柔聲音。
「……多謝句少爺相助了。」這是龍澤的聲音。
「殿下客氣了,這本就是交易的一部分,」輕柔溫和的嗓音輕聲笑著,帶著由衷的愉悅和歡快,「殿下可直接喚我名字,少爺少爺的叫著,未免疏離了。」
龍澤似乎是頓了一下,隨後笑道:「那我今後就叫你修樂了。」
「那我也直接喚你龍澤,」那聲音笑著延遲了一瞬,而後轉得有些曖昧低笑,「或者——喚你阿澤可好?」
樂遙生生氣得醒了過來,這是哪裡來的居心不良的傢伙!阿澤分明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腦子還有些不大清醒,樂遙在原地呆坐,一時分不清是現實中真有人撩撥龍澤還是單單是自己做了個氣人的夢。
就聽到身後傳來龍澤不悅的聲音:「喚我龍澤就好。」
不是夢!樂遙瞬間警惕清醒了,悄悄轉過頭,屏住呼吸從枝葉縫隙間偷偷看去,卻見龍澤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和蒼牧走在一起的句修樂,他認祖歸宗了卻沒打過交道的血緣兄弟。
句修樂碰了個軟釘子,依舊笑如春風:「龍澤生氣了么?修樂沒別的意思,只是想交個朋友罷了。」
龍澤淡淡點了點頭:「我心裡也是把句少爺當朋友看待。」
「是什麼分量的朋友?」句修樂靠近了一步,「修樂想做的,可是龍澤十分要好親密的朋友。」
龍澤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就被句修樂打斷:「如今句家已盡入我手中,修樂可舉句氏之力幫助龍澤。」
龍澤頓了一瞬,句修樂步步走近,言笑晏晏:「修樂自初見就傾慕於君,春神血脈雙修於修為大有裨益,又有句氏助力,可助君登頂大位,一展宏圖。」
句修樂柔若無骨地貼近了龍澤,抬眸淺笑間有三分熟視的嫵媚:「阿澤意下如何?」
衣袍交觸,呼吸可聞,龍澤垂眼俯視著五分相似的臉龐,不知在想些什麼。
樂遙怒氣騰騰地要衝出去,見到這一幕卻忽然渾身的血液都冷卻凝住了,僵硬地一動不動,一股寒意連帶著恐慌湧上心頭:龍澤他……不會心動了吧?
名正言順的大少爺,高階的修為和血脈,大家族的掌權人……每一點都比自己好……好得太多太多了。
樂遙慢慢垂下手,盯住了一片被蟲蛀出小洞的葉子。
句修樂若是開得正盛的嬌艷海棠,那他就是這片千瘡百孔的葉子。
……自己似乎真的很沒用。
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起,龍澤抽身後退,淡漠的聲音清楚地傳來:「句少自重,龍澤已有心悅之人。時候不早,句少爺該走了。來人,送客!」
龍澤甩袖遠去,紅水聞言上前拱手行禮,態度恭敬中帶著一絲強硬,引著句修樂走了。
眾人散去,樂遙愣愣看著已空無一人的地方,驀然後倚,表情似喜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