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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亡逝

  白鈴兒的病時好時壞,連綿拖了一月有餘。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湯藥一碗碗地從廚房送進屋子。

  外界的瘟疫都在朝廷派來的大夫控制下漸漸緩和,東海別莊的防護陣都撤了,這病卻一點起色也不見。

  彷彿過往三十多年的風霜摧折都在一病中爆發,白鈴兒一天天地憔悴虛弱下去。

  短短數日的時光就飛速奪走了她的生機,彷彿一夜間衰老了十歲,傾國傾城的絕代風姿慢慢枯萎成一具乾癟枯瘦的骨骸,病得連起身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後竟長時間地陷入昏睡,渾渾噩噩不知日夜,唯有病房中的苦澀藥味漸漸濃重不散。

  樂遙十分擔心,這擔憂中又摻雜了日漸擴大的恐懼。

  在母親面前不敢表露出來,總是強打起精神陪母親說笑,獨處時卻不知黯然神傷了多少回,縱有龍澤陪著,也只是憂心忡忡的開心不起來。

  這一日白鈴兒卻從床上起來了,消瘦蒼白的臉頰上多了些血色,看起來精神勁頭還不錯,披衣起身到了小廚房,不一會兒,灶台上就升起了淡淡炊煙。

  樂遙踏進小廚房尋母親時,灶台上的鍋正燒開了水,麵條下到鍋里,隨著汩汩的水泡熱氣一起翻湧,一旁放著洗好的青菜小蔥,白鈴兒低頭剁著肉沫,捲起的袖子不時抬起擦一擦額上的汗珠,暖融融的熱氣在小廚房氤氳開來。

  「娘?您怎麼起來了?」樂遙驚訝地站住了,明明昨日母親還虛弱得坐不了多久就昏睡過去,怎麼今日能起來下廚了?

  白鈴兒看到兒子,眼中盪起溫柔的笑意:「樂兒,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

  樂遙呆了呆,沒想起來,愣愣地問著:「什麼日子?」

  「你這孩子,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忘了,」白鈴兒無奈地溫柔笑著,在樂遙腦門上輕輕一彈,「娘可不會忘記,今年的面也不會落下。」

  樂遙摸摸腦門,怔怔望著一灶台新鮮青翠的食材發起呆來。

  這些日子一邊憂心母親的病情,另一邊龍澤手中的籌劃也開始全面運轉,事務日漸繁忙,每日奔走勞心,的確是把小小生辰忘得徹徹底底,連個邊角都不曾想起。

  每年生辰的時候,不論家中光景如何,白鈴兒定然要親手為兒子做一碗長壽麵,哪怕是在最艱難困苦的那幾年都不曾變過。

  只是如今母親病重至此,竟還不忘這一碗面,強撐著病體親自下廚,光是處理食材這一項工作,就已經讓身體虛弱的白鈴兒臉色愈發蒼白,急促地喘著氣,站立的身形隱隱搖晃不穩。

  樂遙飛快地眨眨濕潤的眼睛,逼退眼中發熱的水汽,抬頭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娘,面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樂兒自己做,娘去休息好嗎?」

  「哪有過生辰的自己煮麵吃,」白鈴兒笑了笑,「坐著吧,今年的面,娘一定還要親手做給我的樂兒吃。」

  白鈴兒不肯歇息,堅持親自做完了年年必備的長壽麵。

  鐵鍋中,熱水沸騰翻滾,色澤鮮亮的麵條裹著碎肉沫上下起浮,嫩綠的菜葉虛虛浮在上方,盛面加湯,再放上一整個澄黃的煎雞蛋,灑上一把蔥花,熱氣騰騰的麵條就這麼擺到了樂遙面前。

  許是升騰的熱氣熏了眼睛,樂遙又覺得眼眶酸酸熱熱的,低頭飛快地抹了眼角。

  白鈴兒取了一雙筷子交到樂遙手中,聲音低柔輕緩,笑著催促道:「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

  樂遙垂著眸,帶著些許鼻音悶悶應了一聲,龍澤在此時踏入廚房,母子二人一起轉頭看去。

  「殿下來了,」白鈴兒起身招呼,「一起坐吧,鍋里還有些面,殿下要一起吃嗎?」

  雖說這些日子龍澤幾乎是形影不離地伴著樂遙侍奉在病床前,白鈴兒的態度已經逐漸軟化,看起來也像是終於接受了龍澤作為兒婿的事實,但如此親切自然如同家人一般放鬆地交談,還是頭一遭。

  龍澤短暫地閃過諸般念頭,最終還是謹慎地微微向前躬身點頭:「有勞伯母。」

  龍澤和樂遙並排坐在廚房裡簡陋的木桌椅上,麵條的味道很好,雖比不上酒樓里大廚手下的珍饈美味,卻自有一份樸素家常的親切滋味。

  白鈴兒笑看著這兩個孩子,目光祥和而慈愛,絮絮叨叨地不停:「樂兒又長了一歲,年紀越大,越要懂得照顧好自己。天涼了要記得添衣,厚重點沒關係,別著涼生病,護好身體要緊。糕點雖然好吃,但也不要貪嘴,吃多了積食,還容易上火。你這孩子,一上火就嗓子疼,疼得話都說不了,飯也吃不下,娘記得有一次還是去醫館抓了葯,人都瘦了足足一圈……」

  樂遙訥訥卷著麵條,低頭不語。

  龍澤卻是頭一回聽說小狐狸以前的舊事,一邊豎起耳朵不放過一個字,一邊帶著點揶揄的笑容斜斜覷著樂遙。

  樂遙察覺到了,撐起架勢瞪回去,龍澤彷彿看到了一隻氣鼓鼓的白毛小狐,笑眯眯地擴大了笑容。

  「殿下也不容易啊,」白鈴兒輕嘆一聲,忽然又把目光轉到了龍澤身上,眉眼柔和,「樂兒至少還有我伴著,殿下卻是小小年紀就孤身一人,在這世上打拚存活,能有如今這般成就,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龍澤一怔,沒想到白鈴兒會說出這番話來,抬眼望去,卻直直撞進了白鈴兒慈愛憐惜的柔和目光。

  心中驀地一熱,湧出一股酸澀慰貼的暖流,這般溫柔的慈愛,自從母親去世,他已經再也不曾感受過了。

  這是母親看兒子的溫柔目光,世上至純至真的母愛,彷彿蘊蓄了夕陽西下的暖黃暮色,藏著母親對兒子的期許和祝福,不摻雜一絲一縷的陰謀算計。

  龍澤已許久不曾被這種目光看過,也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一個會將他當做兒子疼愛撫慰的人。

  眸光顫動,龍澤囁嚅著動了動唇,喉嚨發緊,乾澀地喊出那一聲:「娘。」

  白鈴兒眉眼柔和,輕聲低應:「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垂下眼眸,龍澤捲起麵條囫圇吞下,心緒已亂,再也嘗不出箇中滋味。

  「都不容易啊……」白鈴兒喃喃自語般低聲嘆息,彷彿在殷殷叮囑,又好似在自言自語,「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到了何種境地,都要彼此扶持,不離不棄。這人吶,有朝三暮四的,也有認準了就是一輩子的。娘沒那個福氣,只希望你們能是彼此的良人,能一生一世,攜手到老……」

  麵條已經見了底,連湯也喝得乾乾淨淨,碗底的水卻一滴一滴匯聚。

  樂遙垂著頭,無聲地淚流滿面,捏著筷子的手緊緊握成拳頭,不住輕顫。

  這一碗面耗費了太多的體力,白鈴兒喁喁絮絮,眼中的光彩漸漸淡去,輕柔的語音漫雜成含糊不清的呢喃低語,慢慢伏在桌上,陷入了無夢的昏睡。

  白鈴兒的狀況越來越糟糕,高熱始終不退,整日整日地陷入昏睡,極短暫地清醒過來,也是意識混沌認不清人。

  樂遙衣不解帶地守在病床前,擔驚受怕,心力交瘁,人也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龍澤事務繁忙,還是堅持每天都要抽出一點時間伴著樂遙。

  樂遙有些過意不去,龍澤卻始終不曾流露出一絲不耐或抱怨,盡心儘力地搜羅珍貴藥材遍請名醫,一個個大夫來了又走,甚至請到了太醫院的大夫,卻無一不是把過脈后搖頭嘆息,無能為力。

  「生死有命。」

  「醫治不死病,佛渡有緣人。」

  「夫人這是數十年的鬱結於心,積勞成疾,生生拖垮了身體,無葯可治……」

  「早做準備吧。」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灰暗破碎,死亡的陰影一步步逼近擴張,覆蓋了這一座日漸晦暗的屋子。

  樂遙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熬紅了眼睛只為等著母親好不容易清醒的短暫時光多說幾句話,彷彿這樣就還有一線希望。

  龍澤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陪著樂遙,把半個書房都搬了過來。

  這一日午夜,白鈴兒毫無徵兆地清醒過來,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神采奕奕,面色紅潤。

  樂遙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緊緊繃著下頜,努力控制著不要哭出來。

  龍澤沉默地陪在樂遙身後,一手搭在肩膀上,一言不發地默默支持他。

  眼中布滿猩紅的血絲,瘦削的臉龐尖得露出單薄的下巴,樂遙強撐著露出一個憔悴的笑容,紅著眼睛笑道:「娘感覺怎麼樣了?等娘好些了,我們帶娘一起到江南玩,之前說過好多次了。」

  白鈴兒嘆息一聲,撫上樂遙憔悴瘦削的臉龐,滿眼都是疼惜和眷戀:「樂兒啊,我的孩子……」

  樂遙咬著牙,險些就這樣掉下淚來。

  白鈴兒從脖頸上拉出一塊貼身佩戴的玉來,兩指大小的九尾狐形,玉質駁雜,雕工也很粗糙,值不了幾個錢。

  白鈴兒卻珍重地戴了一輩子,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才親手摘下給兒子戴上。

  「娘沒有什麼能留給你的,」白鈴兒輕輕摸著兒子的臉龐,「這塊玉是當初我母親臨終前留給我的,如今我也只剩下這一樣東西能留給你了。」

  「娘!」淚水在這一刻洶湧而出,樂遙緊握著母親的手,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他知道有什麼事情必定會發生了,無可阻止,也無法阻止。

  「樂兒,今後的日子,娘不能再陪著你了,你要學著照顧好自己,明白嗎?」白鈴兒笑含淚輕笑。

  樂遙死死抵著床沿,淚水肆意橫淌,一語未發。

  白鈴兒摸著兒子的發,抬眸看向了龍澤:「殿下,樂兒就託付給您了。」

  龍澤上前一步並排跪在床邊,深深一禮:「母親放心,龍澤必以命相護。」

  白鈴兒笑著點點頭,將樂遙和龍澤的手牽到一處,牢牢握住:「你們一定要好好的,一直在一起,一輩子都好好的在一起。」

  「是,母親。」龍澤肅然應道。樂遙嗚咽著一下下點頭,泣不成聲。

  「樂兒,好好活下去。」

  「願我兒……一生……快樂……逍遙……」

  白鈴兒的聲音越來越輕,手上的力道越來越松,終於驀然垂手鬆懈,再不聞隻言片語。

  龍澤用力抱住了樂遙,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懷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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