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小神父(八)
大主教覺得自己聽到了條很荒唐的神諭。
然而主的旨意不能違背,他沉默片刻,從垂著厚厚帷帳的床上坐起身,將書桌上堆著的信件推開了,轉而拿起羽毛筆,為自己的義子寫下新的信。
寫完后,他拽了拽書桌前懸挂著的金鈴鐺。片刻后,有僕人恭敬地為他打開門。
「大人。」
「將這一封信寄出去,」主教吩咐道,「馬上。」
……
全新的信於第二日到達了小神父手裡。僕從駕來了馬車,將車簾掀開,顯然是不允許拒絕的架勢。
「特里斯神父,請您上車。」
杜雲停皺了皺眉,有些猝不及防。
「怎麼忽然……」
他淡金的長發束在腦後,在晨光下的影子澄凈安寧,好像是日光勾勒出來的一道淺淺的虛影。
僕從低聲道:「這是主教的命令。路上所需的東西已經為您備好,請您立刻上路。」
他上前一步,為神父放下腳蹬,撐著這位身形纖細單薄的小神父上去。特里斯神父被他攙扶著上了車,仍舊向教堂中回頭,忽然道:「既然這樣,我需要將我的一位友人也一併帶去。」
僕從只管要將特里斯神父帶回去,旁的卻是不管的,點點頭,並不多言。
杜雲停朝後一望,骷髏已經披著長長的黑袍大踏步從教堂中邁了出來。牛皮靴的聲音咯吱作響,它黑色的袍角揚起來,迎著晨間的風,颯颯於身後揮舞著。
小神父手撐在車窗上,略有些擔憂地望著它。骷髏只微微一撐,便輕而易舉坐進車裡。它落座在信徒身旁,安靜地於袍子里收起自己慘白的手骨。
僕從見他們已經坐好,便也坐在了馬車前面,高高地揚起手中的馬鞭。
在一聲馬的嘶鳴聲中,素色馬車轆轆向前駛動,迅速將這一處狹小的、像是永遠被蒙在晨霧裡的村子扔在了身後。兩邊高大的冷杉樹飛快地後退,逐漸消失在了視線里,小神父坐在車裡,輕輕地用手勾了勾骷髏的袍角。
馬車走了整整一天,到達大教堂時已是傍晚。遠遠的,杜雲停瞥見了高大的建築頂端——教堂的尖角高高矗立著,每一扇花窗都在暮光里閃爍著斑斕的色彩,高大的拱柱撐起滿是雕刻繪畫的天花板,上頭都細細刻著神創世的畫面。
大教堂門前已經有人等候。在看到這輛馬車時,守衛移開了手中的刀,馬車便從細細的拱道之中通行,繞過教堂前方的樹叢,徑直向著教堂正門前駛去。
有男僕迎上來,彬彬有禮將這位神父向後領去。
「是特里斯神父?大人正在廳內等候。」
骷髏由僕人先領去安歇,杜雲停跟著領路的男僕向後走,過了幾道猩紅的帷幕,這才看見了大主教的身影。他如今年過五十,已經算是一個老人,可仍舊精神矍鑠,即使兩鬢上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白髮,仍舊有著像剛年滿二十的小夥子一樣的活力。
「我的孩子!」
大主教放下了手中的筆,拍了拍義子的肩膀,「可有用過晚餐?」
他打量著義子的臉。義子看上去絲毫也不像是在偏遠的村落待過的,他甚至比當日離開教廷時還要光彩照人。那好像陽光傾落的髮絲,那碧青的如同兩顆名貴寶石的眼睛,都無一不讓人心動。他連氣味也更加香甜了,屬於oga的氣息即使是服用了藥劑也無法完全掩下,站在門前的修女已然雙頰通紅,戀戀不捨地用餘光注視著這位風姿卓越的神父,礙於教堂清規戒律,並不敢肆意上前。
見義子搖頭,大主教便吩咐人:「先將特里斯神父帶去用晚餐。」
一句話還沒完,外面已經傳來了紛亂的聲響。大主教皺起眉,看見有僕從匆匆跑進來,驚慌道:「大人,二皇子來了,說是、說是要見……」
他目光瞥了瞥站在一旁的特里斯神父,雖然不曾把名字說出來,然而卻已經表露無遺。大主教瞬間將眉頭擰的更緊,看了眼一旁出脫的愈發出挑的義子,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他哪裡來的消息?」
僕從苦笑,「大人,二皇子若是想知道這些消息,又怎麼會打探不到?」
雖然不及教廷的威信,然而皇家究竟是皇家,仍舊存著自己的威嚴。如今在皇座上的國王是個老alha,已然有多年不管政事,國家大權全部旁落於教廷手中,輕易不往這邊來。唯有一個二皇子,每天不僅常常往教廷來,更有個花心的名頭。他也是個alha,曾有人說,只二皇子標記過的oga,只怕便不止十幾個。
「將特里斯神父帶下去。」
僕從道:「二皇子已經進來了……」
門口有人大踏步走進來,一把掀開了厚厚的猩紅色帷布。他體型相當壯實,腰間佩著一把裝點著紅寶石的劍,幽藍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教堂內的小神父。
「特里斯神父,」他說話時,聲音像是從胸腔內震顫著吐出來的,「好久不見。」
大主教橫插一腳,打斷道:「殿下來大教堂有何事?」
「自然有事。」二皇子腳下的那一雙靴子踩得咯吱作響,離得更近了些,緊緊望著小神父湛青的瞳孔。他勾了勾嘴角,調笑,「特里斯神父比我記憶之中的還要香甜。」
大主教無法忍受這樣的話出現在教堂里,厲聲打斷:「二殿下!」
「何必如此緊張?」
二皇子一鬆手,將厚厚的披風解下來,隨意拋給一個人。他拉開個椅子,自如地在椅子上坐了,仍然盯著神父,「主教剛剛在說什麼?我也想聽一聽。」
主教沉著臉,並不給他好聲色。
「特里斯神父還未用晚餐,」大主教冷聲道,「請二殿下原諒,要先安排他先去用餐。」
「這恰好,」二皇子笑得更深,「我也不曾用晚餐。」
主教徹底冷下一張臉來,「我這教堂里並不曾準備殿下的餐食。」
二皇子微微一挑眉,頗為自負地摩擦著自己腰間閃閃發亮的佩劍。他將劍從劍鞘之中抽出來,拿著柔軟的方巾於上頭反覆擦拭,並不將主教的拒絕放在心上。
侍從不敢真不做皇室的餐食,還是將他的飯菜一同端上了桌。杜雲停只挑一些蔬菜吃,吃的飛快。
他將手中刀叉放下,沖著二皇子一躬身,「請殿下慢用。」
「慢著!」
見他溜得這麼快,二皇子不滿意了。他挑高眉,問:「神父跑什麼?」
杜雲停並不想與他多攪纏,因此搬出了個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該是時間做禱告了。」
什麼禱告……二皇子嗤之以鼻,伸手去勾他的手。小神父看著瘦弱,速度卻絲毫不慢,不待他的指尖碰觸到,便飛快地向後退了一步。
alha凝視著他,頗有些含情脈脈的味道。
「總是穿著聖袍有什麼意思?」他低聲道,「做我的oga,豈不是更好?只要是神父想要的,通通都會有。」
他自恃身份,還真不曾被誰拒絕過。越是氣味純凈的oga,便越渴望一個身強體壯的alha的標記,像特里斯神父這種,若不是一個信息素味道格外強烈的alha,恐怕還沒辦法安全熬過發-情期。
小神父卻仍舊往後躲,道:「殿下請不要開玩笑。」
「這怎麼算開玩笑?」二皇子道,「像神父這樣——若是有一天壓不下發-情期了,要怎麼辦?」
他幽藍的眼睛裡頭滿是志得意滿的光。
「神父選我,豈不比選別的人要好?」
杜雲停還真沒看出來哪點好。
他仍然拒絕,將十字架捏的更緊,倒像是受了什麼屈辱,兩頰都微微泛起紅。
「殿下……請您不要被惡魔所蠱惑。」
只丟下這一句,神父匆匆從他身邊離開。二皇子盯著他的背影,那黑袍的袍角在空中微微晃蕩著,好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alha忽的笑了笑。
身邊侍從道:「陛下,特里斯神父他……並不會答應。」
「不答應有什麼?」二皇子淡淡道,手摩挲著自己的佩劍,「他這種人,最不會懂這事中間的美妙。——得讓他看見了,才知道。」
這話要讓杜雲停聽見了,鐵定會跳起來反駁。
他不懂?
開玩笑,他會不懂?——世界前百分之七的槍-膛,他都摸過多少次了好嗎!
要是能給他個鋤頭,他還能現場給這位養尊處優的皇子演示一下如何種地。要知道,這可是門藝術。
那些花樣,保管是二皇子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的。農學專家杜雲停,可從來都不是浪得虛名!
典禮前仍有需要採購的東西。特里斯作為義子,也需要給大主教幫忙,這幾日常常往街上走。
骷髏也與他一同前來,也歷史神父與僕從一同去挑選花束,它便安安靜靜在馬車上坐著等待。杜雲停上車時,瞥見對方筆直筆直的脊背,板正的坐姿,竟然覺得有些異樣。
他將車前的布放下來,隨口笑道:「二哥好像與之前不一樣了。」
骷髏驟然全身緊繃起來,一聲也不吭。
杜雲停微微眯起眼,又補充一句:「不過,這樣更像是二哥。」
之前的那個,著實有點活潑了。
事實上,他還不曾見過顧先生活潑的樣子。似乎於他的印象里,顧先生便應當始終是沉穩嚴肅的,大多數時間,當杜雲停縮在角落裡盯著路上時,都只能從一閃而過的轎車中看見個沉靜的側影。
骷髏又慢慢把身上骨頭放鬆下來,沒發覺自己居然因為這一句而舒坦了些。
發覺了的是七宗罪。它這會兒就在空氣裡頭飄著,聽了這句話,頓時更氣了。
沒身體就算了,現在小神父還要嫌棄它了嗎?
——它到底是哪兒活潑了?
路過一家定製的服裝店時,杜雲停讓侍從將車停了下來。他早看不慣顧先生一天到晚裹著那身黑袍子,打定主意要讓對方換換衣服,挑的布料上加了細緻的紋樣。做衣服的是個beta,聞見他的氣味都有些臉紅心跳,一面頻頻抬頭打量這位神父的側臉,一面問:「大人,您想要的尺碼?」
小神父連頓都沒頓,背的可熟練,都不用量身的。只是背完了,就有點心虛地往後頭瞄了一眼。
7777:【……】
呵呵,一看就沒少摸。
杜雲停幽幽嘆道:【地都種了。】
只摸摸算什麼?
尺碼被記下后,杜雲停出了店鋪門,又重新上了車。街上有鬧嚷嚷的聲音,片刻后,侍從將帘子重新掀了起來,神色為難,「特里斯神父,二皇子的人來了……」
杜雲停朝外看了一眼,也皺起眉。這一次,二皇子顯然是非要將他帶走不可,直接找了不少親衛軍來將他圍了,刀閃閃發亮提在手裡,像是硬要他走一遭的架勢。
「他怎麼敢!」侍從猶有些不可置信,「您可是大主教的義子……」
「殿下只是想請神父一聚。」前頭的親衛軍高聲道,「自您回來之後,他還沒時間為您接風,請您不要拂了殿下好意。」
他也不允許僕從去教堂報信,徑直帶著人像押解囚徒似的押解著車往前走。杜雲停一時間也有些搞不清這二皇子究竟是想幹什麼,要是真抱著標記他的念頭,在那之後便會與教廷徹底交惡,並不算是一件好事。
要是不是為了這個……
他心底轉著念頭,臉上卻不怎麼顯,眼睫微微垂下,看上去還有幾分可憐。神坐在他身側,已然隱隱有了怒意。
馬車停下的地方,有濃郁的香風吹拂出來。
那香味兒好像是摻雜著什麼的,讓小信徒一下子就蹙了蹙眉。親衛軍不由分說便拉開了門,強硬地將他請下來,「您請。」
邁過一道拱門,是一座搭起來的圓拱型建築,裡頭似乎擠滿了人群。杜雲停聽見裡頭興奮的低吼,這些吼聲已經不怎麼像是人了,更像是某種發-情了的野獸。他們歡呼著,迫不及待地叫嚷著什麼。
圓拱門上有招牌,杜雲停看了眼,上頭寫的是「羊女之家」。
這個曾經聽過的名字,讓他眉心忽的跳了跳。
親衛軍將他一直向上帶,在最上面的一層,有一扇門半掩半開。二皇子就坐在裡面,有人為他打著扇子,他支起身子,饒有興緻地看著底下的什麼。
杜雲停不得不向里走。他的動靜讓alha回過頭,隨即笑起來,「特里斯神父——您總算是來了。」
他站起身,將這位穿著莊重黑袍、裹得嚴嚴實實的神父往裡讓。
「請您坐在這個位置。」
小神父不坐,仍然蹙著眉,「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骷髏緊跟著他的小信徒進來,站在門廊的陰影下,好像是一道被掩藏起來的影子。二皇子甚至不曾注意它,隻眼望著小神父,迫不及待要向他展現,「您看——您還不曾看過這樣的表演吧?」
他這麼一說,杜雲停總算是將目光向台上移了移。
台上站著人,他香甜的氣味無疑向著台下無數的觀眾展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oga。他身子很纖細,身上的袍子輕薄的幾乎裹不住什麼,發-情的氣息讓台下都是躁動的,隱藏在黑暗之中的alha們躍躍欲試,都牢牢地盯著他。
他無需飾演,已經是一個正在被莉莉絲折磨的oga。在各式各樣的喊聲之中,他還強行拽住袍子的一角,像是在勉力維持清醒。
二皇子湊近了些,灼熱的氣息噴洒在小神父的臉側。
「特里斯神父,您也會像他一樣嗎?」他低聲說,「這麼堅持——最後還是心甘情願地向人張開大腿?」
骷髏驟然抬起頭,若是沉迷於神父美色之中的alha注意到了,他會發現那寬大的兜帽之下,根本沒有什麼臉,只有白慘慘的頭骨露在空氣里。黑漆漆的眼洞轉向他,頭骨上蒙上了一層黑色的薄霧。
台上的oga只是個演員,稍微拉了兩下衣服之後便不再拉了,他將袍子一松,任由自己在地上趴著。有alha演員大步從帘子前走過來,看樣子還想要去扶他,然而被他一碰,這碰觸便全然變了意味。
「標記他!」
「標記他!!」
在觀眾們瞪紅了眼睛的叫喊聲里,台上的聲音逐漸響亮起來。oga專業地拉長了聲音,像是疼又像是暢快,刺著所有人的心。
骷髏也瞥見了這一切。他其實從不曾見過,神是不需要這些的。
然而如今,小信徒的臉卻在這樣的暗光之中薄紅起來——骷髏只一眼便看見了。那兩小片紅暈似乎比台上所上演的戲劇更能擾亂他的心神,在端莊的神父身上,這股子正經又骯髒的氣味好像翻了倍。二皇子也沒有心思再去看什麼劇了,他痴迷地望著面前的神父,朝著青年的後頸伸出雙手,「特里斯神父……」
這氣氛相當要命,空氣裡頭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全都膠著在了一處。杜雲停如今也是個oga,台上oga的氣味於他而言,影響極大,他眉心砰砰跳著,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殿下,我該走了。」
「為什麼走?」alha也站起來,仍然盯著他,「神父,若是你懼怕大主教,我會去和他說……」
「您怕是搞錯了,」杜雲停微微側過臉,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聞到這裡的空氣。他用了太久的抑製劑,如今聞到別的oga處在特殊時期的味道,體內血液好像都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我不懼怕於任何人。」
alha道:「那——」
「但我是主忠誠的信徒,」小神父義正言辭,「殿下,您做這一切時,有想過主的眼睛也在看著您嗎?」
就在方才坐在馬車裡時,趁親衛軍不注意,他已經偷偷從車裡扔出了紙條,這時應當已經把消息傳回了教廷。杜雲停掐時間算算,也差不多該來人把他帶回去了。
他斥責:「這如何對得起主的教誨?耽於情-欲!殿下,您怎麼還能再站到教堂面前?」
7777不敢相信他居然有臉這麼斥責別人。
這情景很眼熟,聽起來也有點耳熟;好像不久之前,它對宿主絕望地吼「這一點也不和諧」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狀況。
然而這會兒站在面前的,活脫脫便是一個聖潔的神父,半點看不出來興風作浪的能力了。二皇子不耐煩地蹙著眉,道:「特里斯神父,您何必浪費時間……」
門外有人沖了進來。大教堂的侍衛們轉眼間將羊女之家圍了個水泄不通,舉起手中的逮捕令。
「主教大人已下令,對於此處嚴重不符合教義的地方,予以查封!」
二皇子的親衛軍也在門前,兩邊對上,提刀便對峙著。然而教堂侍衛手中拿的還有主教的命令,親衛軍手裡卻空空如也,只有將他們帶到此處的皇子。
但皇子如今坐在包廂里,仍舊纏著神父。沒了後頭的人做支撐,他們只能憑力氣強撐著,「不能過去!」
侍衛將手中另一道手諭也露出來,高聲道:「國王陛下的旨意也在此,誰還敢攔?」
大主教正在王宮之中陪伴國王。接到層層傳進來的消息,他只略一沉吟,便對國王說了此事。當然,二皇子與特里斯神父都被他隱在了話里,大主教與國王打了一輩子交道,無比清楚對方究竟在乎什麼,因此只裝作不經意提起,有一處房屋,倒像是在私下供養惡魔。
異教徒是個大問題,國王瞬間便清醒了過來,下了旨意要人查封。大主教道:「不該向陛下稟報。若是沒能查出什麼……」
「那也不能輕易放過。」國王已經打定了主意,一揮手,「不需再說。」
大主教心中有了譜,自己也跟著下了命令,讓人去圍劇院。國王的命令顯然比一個皇子大,親衛軍不敢再攔,裡頭的二皇子還沒來得及再說句話,便看見有人持刀闖進來。
他蹙著眉,一聲斥責還未吐出口,就辨出了來人身上的衣服。
是教廷的。
二皇子臉色瞬間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