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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期待

  十一月底,朔風漸始入境,宴京城四面寒氣凜然,初冬儼然已至。

  天氣雖晴朗,半空中的陽光倒更像是畫上去似的,瞧著熱烈,照在身上還未留下溫度便被風吹散了。

  謝辰畏風,在衣裳外罩了件大氅,坐車往宮裡去。

  宴京在北,冬日比南州來得早,且要冷上幾倍。但她絲毫不擔心某人會不習慣,他身上火氣大得像個暖爐,夜裡烘得她都出汗,想來不會懼怕冷天。

  謝辰奉國公爺的命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若是陛下肯見,自也該去聖前問一回安。又聽說陛下自半癱以後,脾氣大不如從前了,常常打罵宮人,對皇后與太子也時有慍色。

  畢竟是天子,萬民敬仰的存在忽遇此變故,性情大變是人之常情。

  只是謝辰不明白,陛下身邊不缺人陪伴伺候,為何偏偏要將燕王拘在宮裡呢?外頭人都當燕王與陛下兄弟情深,親自在龍榻邊侍疾。

  可再怎麼情深也不是這個深法。

  近一個月以來,燕王連王府都未回過,說難聽些,幾近軟禁。

  燕王殿下這些年一心向道,對凡塵之事並不留念,頗有幾許仙人之姿。手中無權無勢,全憑著淳康帝的偏寵,燕王府才能在宴京城屹立不倒,誰也不敢得罪。

  按理,陛下不該如此忌憚燕王,為何病後不許他回家?

  進宮途中,此事煩擾了謝辰一路,最終只得作罷。放在平日,她何須理會陛下與燕王之事,不過因為那個人,她才掛心至此。

  她問過父親,國公只是慈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她笑道:「辰辰,君王之意受著就是,臣子何苦妄加猜測呢?」

  父親不想告訴她。

  而謝辰有預感,父親是知情的,連父親也不願管。

  皇後娘娘仍是那副端莊平靜的模樣,對於淳康帝的病情,她已處之泰然,仍將後宮打理得有條不紊,半點亂子沒出。

  如今她正在著令禮部操辦年後太子的大婚,命格司說吉,她便想借這樁喜事來為陛下祈福。

  此事由禮部尚書謝檀負責,他忙得腳不沾地,以至於謝辰回府兩日,還沒見著大哥的面。

  謝辰坐下沒多時,太子聞風也過來了,給皇后請過安后,對謝辰道:「許久不見表姐,表姐去山上吃了一個月的齋飯,原以為會消瘦,今日瞧著,氣色反而更好了。」

  謝辰先謝過他的挂念,又笑了笑道:「山上無煩擾之事,清心寧神,很是養人。」

  太子點點頭,「倒讓我羨慕。」

  皇后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開口提醒這個時辰正是陛下用藥之時,謝辰可隨太子過去請安。

  姐弟二人並肩往養心殿去,謝辰順著方才的話道:「反倒是殿下這段時間肩擔大任,忙裡忙外地消瘦不少。」

  「與山上不同,這宮裡多的是煩擾之事,本宮想清心寧神也難。」太子雙手背在身後,遠遠地望著宮宇飛檐,朱牆配著琉璃瓦,端肅又尊貴。

  他牽動嘴角玩笑道:「我還在想,表姐會不會給我求個護身符或平安符回來呢。」

  謝辰愣了愣,心裡道不清的心緒紛亂,長袖下的指尖微微用力,不卑不亢道:「殿下是東宮之主,自有上天庇佑,哪裡需要區區一道護身符呢?」

  「上天庇佑嗎?」太子玩味地問了句,卻什麼也沒多說,轉而笑道:「表姐說的是。」

  謝辰有意引開話題:「殿下再過兩月便要大婚,喜事將近,我便提前恭喜了。」

  他語氣冷冷的:「提前做什麼?不過是又一樁身為太子不得不做的事情罷了,本沒什麼好祝賀的,表姐又何必提前。」

  太子的喜怒向來隱得深,輕易不讓人發覺,然而謝辰卻從這句話裡頭察覺到他的不痛快。

  或許是因為,太子妃是陛下所選,他並不傾心的緣故。

  連她這樣的身份尚且身不由己,東宮之主豈有自由。

  養心殿的門窗皆掩,地龍燒得正暖,濃濃的藥草味悶在殿里,蓋過了一切熏香,無端讓人壓抑。

  內侍低聲迎過來道:「殿下,燕王世子正在裡頭請安。」

  太子臉色微變,很快恢復鎮定,帶著謝辰進到暖閣里,「父皇,兒臣與謝辰表姐前來請安。」

  謝辰跪下,規規矩矩地行了叩首大禮。

  淳康帝的臉色陰鬱,看上去心情並不好,但他對謝辰素來疼愛,此時臉色稍稍緩和,半張臉抽動著含糊不清道:「平身。」

  謝辰謝恩起身,垂首立在榻下,藺長星以同樣的姿勢站在她兩步外的地方。

  他們沒有多看彼此。

  「朕聽說你上山去了?」

  「是,謝辰在山上日日為陛下抄經祈福,惟願陛下早日大安。」

  淳康帝笑了下,半張臉抽搐地更厲害,「朕看到了,好孩子,還是你有心。」

  謝辰在佛寺里抄寫的經書,剛入京便遞進了宮中。淳康帝看后大感欣慰。

  他半倚靠在榻上,身邊有內侍正輕扶著他的頭,不讓他太吃力。他喘了會氣,目光複雜地從太子、謝辰、藺長星身上一一掃過去,半晌才道:「朕乏了,太子留下,你們回吧。」

  謝辰與藺長星跪安后離開,淳康帝費力地笑了兩聲,笑聲喑啞僵硬,眼睛里卻不見任何笑意:「長星過來看他父親,可是燕王正在靜坐為朕祈福,不便見人。」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幾乎是咬著牙說完這番話,刻意一字一頓以求咬字清晰,熟不知傳進他人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含糊。

  太子卻聽明白了,臉色變了又變,撲騰跪下道:「父皇,兒臣不明白,您到底為何……」

  他話尚未出口,淳康帝已經勃然大怒,舉起那隻尚能自由活動的手就砸葯碗過去。淳康帝的力氣並不大,玉碗在太子膝前半步的距離已經碎裂,地上狼藉不堪。

  太子不為所動,眼睛里暗淡無光,甚至隱隱藏著淚水。

  「沒出息,收起你那副婦人模樣!」淳康帝含糊地啞聲罵了幾句,旁人都道太子脾性像他,可他曉得,分明一點兒也不像。

  「盛經年的賬本在你那是不是?」

  太子俯身跪在地上,畢恭畢敬道:「是。」

  淳康帝知他什麼意思,他近來動作太明顯了,強硬道:「朕說過,周家現在不能動!」

  「周家平日里賣官、受賄,但凡有利可圖,什麼事情都做,罔顧大楚律法!今夏三州大旱,父皇救災的款銀大半進了周家的門,多少百姓因此餓死街頭,家破人亡。如此草菅人命,欺上瞞下,盛經年不過是他們逼死的替罪羊,父皇為何一再包庇?」談起此事,太子半步不肯相讓。

  宮人們嚇得渾身出汗,陛下拿太子沒辦法,要他們的命可是輕輕鬆鬆。

  淳康帝卻沒再發怒,而是憐憫又好笑地看著他,淡淡問了句:「沒了周家,你抬哪家制衡謝家?你沒有選擇,不僅不能動周家,明年周家女還要做你的側妃。」

  制衡之策,乃是帝王必修。

  太子茫然抬頭,看著他曾經最敬仰的父皇,以一種扭曲而掙扎地姿態困在榻上。

  他自小便告訴自己,他是儲君,將來要做個像父皇一樣英明仁善的君王,保得大楚海清河宴。

  如今呢?

  ……

  謝辰與藺長星一同走在宮道上,左右並無閑雜人等跟著,他們避嫌地隔了半丈的距離交談。

  謝辰道:「你沒見著燕王殿下?」

  「嗯,之前還見得到,這兩回都沒能見父王的面。」藺長星破覺納悶,不等謝辰安慰,自己就想明白了:「不過也沒什麼,父王是陛下的親弟弟,他在宮裡出不了事情。想是他尋了僻靜地方修道,不想讓人打攪,才不見我。在王府里時便是如此,我們大半月不見面是常事。」

  謝辰目露擔憂,卻也知眼下除了這樣想,還能如何呢?

  皇后與太子皆道燕王安好,現如今陪在陛下身邊,不常見人。

  謝辰目視前方地走快幾步,藺長星默然跟了會,「你出宮嗎?」

  謝辰搖頭道:「我還要去一趟太後宮里。」

  方才聽太子道,太後娘娘近來身體抱恙,她本也打算去請安。

  藺長星不作聲,低頭踩了會影子,發出的聲音只她能聽見:「今晚上一起吃飯?」

  謝辰沒說話,他又壞笑著加了一句:「只是吃飯。」

  欲蓋彌彰。

  謝辰懶得理他,「嗯」了聲:「好,正好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她在山上為他求的護身符,開過光,又每日攜帶誦一遍經,只為護他平安。方才太子問起時,謝辰心裡騰起了一絲愧疚,她在山上,滿心只有藺長星,哪還記著什麼東宮之主。

  只是一絲罷了,很快她便想通:表弟再親厚,到底不可跟心上人一概而論。他貴為太子殿下,多的是人為他祈福,將來成親后,太子妃亦會滿心只有他。

  輪不到她。

  藺長星稍稍走快,看著她的側臉,笑著問:「又是一百兩嗎?」

  他還記著上回臨別前她送的錦囊呢,那一百兩他沒像此前一樣傻兮兮地掛在脖子上,但也妥善保存起來了。

  每回看到,心裡就像火燒似的灼著他,比他的夜明珠還讓人想入非非。

  謝辰是故意的,害他煎熬。

  他倒要看看,謝辰能賞他多少銀兩,說不定能憑此發家致富。

  謝辰不自然地看他一眼,偏偏沒法罵出口,只能道:「不是。」

  到了分別的地方,藺長星展袖給她行了個禮:「四姑娘慢走。」

  旁人看來禮數周全再正常不過,只謝辰能聽見他輕聲道:「我很期待,姐姐送我什麼都好。」

  哪怕是一捧春風,一枝冬梅,只要是你給的,我都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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