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如煙
紫荊峰月色如華,落英如雪,萬籟俱寂。一處亮著燈火的屋子,飄出陣陣葯香味。
凌霧循著味道走了進去,見香奴正蹲在小火爐邊熬藥,便問道:「熬的什麼,誰病了?」
香奴沒留意凌霧進來,被他嚇了一跳,見是凌霧,連忙起身。
凌霧蹲下揭開罐子蓋子聞了聞:「凝神草!」
「回仙上。」香奴說,繼續蹲下輕輕扇火:「是凝神草。」
「好你個香奴,自己開小灶進補啊!」凌霧一聽有點意外:「你哪來的凝神草啊,這東西百年才長成一株,你莫不是……」
「不是,不是!」香奴一驚,凌霧這意思是誤會他了,慌忙解釋:「是給主子用的。」
「哦,對,你們尊上這段時間,靈力折損有點大,是要趕緊調息了。」凌霧會意點頭。
「主人封印那個殘魂盒,耗費了近半功力,加之這段時間四處奔走,這不剛救了雲姐姐,還受了傷,又去魔界,昨日回來我便覺得他有些不對,氣息很是虛弱。」香奴憂慮的說道。
「他這是折騰,不過那個魔頭章鶴真是不好對付,喜好用毒咒。那天若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你們恐怕凶多吉少。你說他把雲丫頭留在身邊多好,偏要支走,可人走了吧,他又要費神探視保護,救她脫險,還不想讓她知道。唉,這兩個傢伙讓我操碎了心啊。你說像從前一樣多好,兄友妹恭其樂融融的,偏偏搞得這樣彆扭。那個倔丫頭,也許再也不願回來了,人家回雲靈山了。沒她在,真的好冷清啊,香奴你說是吧!」凌霧一邊嘆氣一邊搖頭。
香奴看著凌霧故作老成的樣子,憋了一下笑:「當時懷無天尊剛走,魔族偷襲,主人是為了保護雲姐姐,才送走她的。」
「我知道啊,可是他就不能好好說啊,最後是被氣走的,現在,我想哄都哄不回來了!」
「不那樣,雲姐姐是不會走的。」香奴說道。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起來。多是凌霧發發牢騷,然後香奴又替主子辯解兩句。凌霧本就是睡不著,出來閑逛無聊,專門找個人說話的。顯然炫月不是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他是能把天聊死的那種人,逮到香奴這麼個脾氣和善的,自然是要發發泄一通。
凌霧一直搞不懂,這天下怎麼會有炫月這般少言寡語、惜字如金之人。
不過也有例外,能讓炫月不厭其煩的那個例外,就是佰仟雲。炫月和佰仟雲說過的話,可能比和其他人加起來還要多,因為那丫頭就是個閑不下來的主,手停口不停,口停手必動,偏偏炫月拿她毫無辦法。
凌霧記得佰仟雲剛來的時候,還是五百年仙齡的孩子,他和炫月雖然仍是少年模樣,但已經修鍊了千年,心智早已成熟。那時候的佰仟雲瘦瘦小小,師父還無天尊牽著她到了清月嶺,她就拉著師尊的衣角怯怯的躲在身後,時不時的探出頭看一下,大大的眼睛格外明亮有神,聽師尊給他引見同門的師長和弟子們,一眾人都對這個嬌小可愛的小姑娘格外喜愛,紛紛上前和她打招呼,有的弟子還忍不住捏了她粉嫩的小臉。她也不說話,站著任由大家圍著她問東問西,或是點頭,或是搖頭。只有炫月站在原地未動,就看了佰仟雲一眼,便獨自走了。
那一天以後,她成了懷無師尊的關門弟子,炫月和凌霧的小師妹。
清月宮前,月色灑在一身白錦輕衣上,炫月閉目打坐,面容如玉,銀髮如瀑。廚閣的那兩個實在吵人,也可能是無法聚神凝氣的原因,竟一字不漏的都聽了進去。他攤開掌心,那片被真氣護住的紫荊花瓣,在月光下泛著微微的白光,看了良久,他突然手一揮,細長的花瓣隨風輕輕飛遠。
雲靈山上,佰仟雲輾轉反側。
腦子裡不停的回想最近經歷的這些事,風姨不說,她也不忍逼問。
雖然回到雲靈山,可這幾百年的記憶,更多的是在清月嶺,清月嶺現在不存在了,事後才知道,為了防止魔族來襲,他們竟棄了清月嶺。天尊門下,全部遷徙至紫荊峰。雖然已經不是那座山,但人還是那些人,那些昔日一起修鍊,一起玩樂的弟子們,他們在與魔族周旋時,自己卻獨自在外面逍遙,佰仟雲想起來就十分愧疚。
想起簫逐,那時候給她鑄煉的各種小兵器,似乎聽紅亞說起,簫逐還在打鬥中受重傷,他師父炫月,用靈氣為他治療了三個月方才痊癒。炫月……
想起紅亞,經常做好吃的,兩個人夜裡偷偷起來,溜到廚房去煮宵夜。想起香奴,一副乖巧模樣,時不時的塞給她各種他私下煉製的丹藥。
想起凌霧,經常帶著她潛進禁室,偷取師尊的古籍抄錄,然後躲著修鍊。有一次還不慎走火入魔,卧榻半月,被掌罰的師叔莫煙狠狠的責罰了一頓,說是資質不夠,斷不能妄自修鍊。那次罰得最重,抄了一個月的經書,又罰兩個人掃了一個月的台階。從山上到山腳一千多級台階,累的佰仟雲叫苦連天。有一次趁著沒人監視,凌霧便帶著她,跑去山下的河裡抓魚,撿了柴火烤著吃。後來有了心得,乾脆每天掃台階時,帶著調料下山了。事後自然又被發現,師叔又是一頓責罰。反反覆復,在佰仟雲的記憶里,就光記得被罰的事了。可每一次,炫月都會一改沉默寡言,出來勸解,說佰仟雲仙齡尚小,難免頑皮,請師叔不要重責,小懲大誡即好。
佰仟雲心裡都會一痛,她不願想他,可總是繞不過去,腦子不停使喚,彷彿他一直就在那裡,根本無需去想。
她一度以為很了解炫月,今日才發現,他深不見底的心,自己竟然一點也看不清楚。
思緒又回到她第一次見他的那時候,那個玉質蓋華,俊朗容顏如精雕的少年,身著白衣,銀髮如絲,藍眸冷冽,周圍似乎籠著寒氣,讓人無法靠近,只看了她一眼,打了招呼,便獨自離開了。
後來和弟子們熟悉了,佰仟雲才打聽到,炫月生下來就是銀髮,據說是家族的遺傳。
炫月不喜和弟子們一起玩,練功修習,閱覽書寫,都是一個人,形單影隻。越是這樣,佰仟雲就越好奇,越忍不住的就會注意他,或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有次見他一個人看書入神,她就抓了一隻小蟲子,丟在他的書頁上,本想嚇他一跳,看他作何反應。可炫月發現后,只是眉頭微微一皺,拎起蟲子丟在了一邊,毫無反應。佰仟雲頓覺無趣,又偷瞄過去,問他看的什麼書,好不好看。炫月乾脆把書遞給她,留下佰仟雲捧著書傻傻的站在原處,自己卻離開了,甩下一句:「把它看完,明日我檢查。」
再後來,佰仟雲有事沒事,總是喜歡圍著炫月打轉,或是逗他說話,或是惡作劇捉弄他,他總是不愛搭話,卻似乎也不反感。
師尊懷無,把她帶到清月嶺前,如同白紙一張,從小生活在雲靈山的佰仟雲,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也沒接觸過風姨以外的人。
懷無便手把手的教導,從三界起源,到世間萬象。
佰仟雲才開了靈智,知道上古之神開闢了天地,造就了萬物,延續繁衍,漸分天界、魔界和人界三界。天界和人界是在一個空間里,也經常能互相接觸到,人界也不乏天賦異稟之人修鍊成仙,飛身天界,共同守護這上下一方的安寧。而魔界因為處在另一個平行的空間里,除非偶爾有空間縫隙,或是法力高強的上神上仙,才能打開通往魔界的入口。所以平常幾乎是沒人能接觸到魔界的。
師尊懷無生性無羈,喜好雲遊,時常不在清月峰,佰仟雲的教導,便常常落在師叔莫煙身上,可那莫煙卻性情冷淡,嚴肅較真,讓佰仟雲倍感拘束。
於是,懷無看佰仟雲喜歡跟著炫月,索性就將教習佰仟雲的任務,交給了炫月。
在一眾弟子中,炫月修為最高,自小天賦異稟,常人要修習千年的尊門玄羅心經,他入門百年竟已大成,那時候大家就知道,他是未來天尊的不二人選。
炫月教習非常嚴苛,雖然佰仟雲是懷無天尊的徒弟,但一開始幾乎所有基礎的修習,都是炫月一手教授的。
她的師父僅僅是度了些真氣給她護體,直到師尊化塵前的幾年,才把「聖女心經」口傳與她。當時還對她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說以他的修為,過度靈氣給她,是小巫見了大巫,只能傳她此種心法口訣,以後用得著。
對於佰仟雲來說,師父這個概念,在她心目中並不是太清晰。
相較師尊的撒手放養,炫月簡直就是個嚴師:每日布置的修課必須完成,否則必定受罰,完成方可進食就寢。
佰仟雲再委屈,也別無選擇,比起莫煙來管教,至少炫月沒那麼較真,也就懶懶散散跟著學了起來。
這一學,幾百年過去了。
好的是,每次受罰,凌霧師兄會幫著她,偷偷在她餓時給她東西吃,或是受罰時幫她一起洒掃幹活。而且給她吃的,都是既好吃,又滋補的東西。
炫月負責教授,凌霧帶著佰仟雲偷懶玩耍,師兄妹三人相處模式雖然怪異,卻是莫名的和諧融洽。
直到後來有一天。
佰仟雲路過廚房,看到香奴在做吃食,嘴饞的溜進去偷吃一點:「香香在做什麼好吃的,給我吃點。」
香奴呵呵的笑著說:「還沒好呢,姐姐別急,這本就是給你做的,你幾天有些消瘦,要給你進補呢。」
佰仟雲很高興:「凌霧師兄真夠意思!」「是主人吩咐的。」
佰仟雲一怔,心裡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莫名情緒。
那種情緒一直延續到晚上,當凌霧照例端著飯食偷摸進來,喜滋滋的對她說的時候:「雲丫頭,看我給你帶什麼好吃的。」
佰仟雲看著眼前,香奴白天做的膳食,發了呆。
自那以後,佰仟雲開始留意,她只要是錯過了用膳時間,或是修鍊折損了,凌霧就一準及時出現,該吃的吃,該補的補,一樣也不會落下。
雖有炫月嚴格勒令,不完成不許進食,佰仟雲卻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餓著過,也沒有凍著累著。
有時候不小心在書房睡著了,第二天上午醒來,竟然都是在自己的床上。佰仟雲曾經一度以為,是凌霧師兄把她搬回來的。
為了解除這個疑惑,佰仟雲有一次,乾脆裝睡。
入夜無聲,手中的書被人輕輕的抽出,接著身體飄了起來。佰仟雲被一雙有力的手抱著,隨著淡淡的雪蓮花香飄來。那一刻,佰仟雲萬千情緒,胸口糾著一個結,幾乎無法呼吸。
那一刻,她知道是炫月,那個面目冷冽,少言苛刻的炫月,一直是他,在她受罰錯過用用膳時,讓凌霧送來吃的;也是他,在她冷時,偷偷的關了門窗,用真氣讓房間溫暖;是他將睡著的自己,一次又一次輕輕抱起,送回房間。
從那時開始,佰仟雲對炫月,從此有了不一樣的情愫和目光……屋外一聲鳥鳴,叫佰仟雲的回憶拉了回來。
雲靈山的夜晚寂靜非常,佰仟雲心口一陣糾痛。
清月嶺,沒有了,時過境遷,他也不再是當初的他,回不去了!佰仟雲閉上眼睛,任眼淚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