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3)
台下的戲音裊裊繞樑,戲中情節愈近高潮,夢蝶庄茶樓內外拍掌叫彩聲隨之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二樓小雅包內,呂歷翹起了二郎腿,依舊冷淡的眸色中暗藏一絲會意的波瀾。
初聞不識戲中意,再聽已是戲中人。
此時戲中本郎情妾意的兩人正面臨無奈分離的橋段,忽地觸動了這位大公子的心弦。他將刻意將目光流連於手中杯盞,口中只是漫不經心地說著「你可知他為何將這取名夢蝶庄?這名字倒是有趣呢」。
位於他身側的羅守一忽地背後一涼,趕緊定了定心神,聽出呂歷語間雖透有進攻性,但好似又藏著一些傷春悲秋的感嘆。他看了一眼呂歷,隨之目光移到樓下戲台,「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正當呂歷喃喃自語「只是當時已惘然」時,羅守一繼而道:「莊周夢蝶,亦何不是蝶夢莊周?依莊子所言人與蝶必有分別,是謂之物化。然依我而看,人生似夢,許多美好的過往轉瞬即逝,如夢幻泡影,而當時只道了是尋常。『夢蝶庄』一名取莊周夢蝶之典故,乍聽帶來一陣如夢似幻的憧憬,實則喚起的是隱藏在人內心最深處的一股子悲情和無奈,一股子對想留住世間美好的嚮往。」
當時只道是尋常。
呂歷聽他所言心中氣象翻湧,破天荒地仰頭大笑:「哈哈,說得好!」
羅守一微微一笑,「此名取得著實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只不過,不聞不問就抄襲別人的東西,也讓我著實看不起。」
其實呂歷提此店家抄襲自己夢蝶庄店名一事,本意並非是想多較真,而在於藉此試探試探羅守一的心性。方才羅守一一番話直入他內心深處,讓他心中大快,就更懶得就此事再深追究,故而只是輕笑一聲,笑而不言。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沁人心脾的淡雅茶香撲面而來,正是范田端上了剛泡好的黃山毛峰。他為呂歷和羅守一各倒上半杯,輕聲道:「呂公子請用茶。」
呂歷抬眼略微將他一看,放下手中的空杯,拿起剛倒好的茶湊近一聞,對羅守一道了聲「請」后,小口細啜,閉目回味。
「呂公子覺得如何?」待他睜開眼后,羅守一不緊不慢地問道。
「清香入喉,綿綿似琴音綺疊縈散,回味之方覺甘甜中蘊藏淡淡苦澀,此間滋味只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好茶。」呂歷端起杯子再一口一飲而盡。
羅守一也笑著飲盡杯中清茶,「好一個可意會不可言傳,呂公子乃真識茶之人。」
范田為二人再倒半杯后,繼續侍立在羅守一身後,靜靜觀察二人。
呂歷餘光看了一眼五短身材、皮膚黝黑,一雙小眼睛卻炯炯有神的范田后,目光落在了清氣氤氳的茶杯片刻后,抿嘴微微一笑,轉頭看向戲台。
范田向羅守一投去詢問的目光,對方只是笑著微微搖頭,和呂歷一同看戲。「呂公子,」羅守一輕聲道:「此番到我齊國是為遊歷一番嗎?」
呂歷看著戲台上的離合悲歡,不置可否,「你方才所言你是販私鹽的?我看你周身氣質不像啊。」
「哈哈,小弟確是販鹽為生,一點小生意,讓呂公子見笑了。」羅守一主動試探道:「不過小弟也不敢瞞你,如若不用擔心生計的問題,小弟倒是很想寫個小說,自娛自樂。」
「哦?」呂歷眸中一亮,轉頭笑問:「可不吝透露下寫什麼嗎?」
羅守一低頭輕笑一聲,隨之抬眼看向上方,「如果可以,小弟想寫的正是這天下三國,哈哈。」
呂歷看著他眸中波光閃動,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笑,「時代文章么?倒是有趣了。你寫完記得叫人抄一本給我,我好好拜讀。」
「哈哈,呂公子嚴重了,若不嫌棄,小弟完成後給你寄去原筆手稿,不足之處還望你不吝賜教指正。」
「指教談不上,不過我好奇的是,你對現如今楚國局勢如何看?」
羅守一瞳仁微縮,「小弟平日對楚國觀感不多,不過既然呂公子有此一問,小弟也不敢不答。依我來看,楚國自科考新政之後,人才愈發能得機施展,還吸引了齊、魏不少人才,長此以往勢必愈加茁壯發展,拉開與其他二國的差距……」
「那你不擔心嗎?」呂歷眼中厲芒一閃而過。
羅守一輕嘆一聲,「自然是擔心的,只是天下大勢浩浩蕩蕩,豈是人力可為?只得是略盡綿薄之力,但求無愧於心了。」
呂歷面上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他看了一眼樓下的戲台,此時已近尾聲。
起身,放下一錠十兩紋銀便欲離去。
「呂公子,戲不看完嗎?」羅守一起身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解。
呂歷不置可否,背身平淡說了句「謝謝你的茶」之後下樓離開。
羅守一和范田站在二樓雅包目送他的身影出了門,漸漸消失在人潮中,范田有些焦急地說道:「大哥,他剛才走的時候說『謝謝你的茶』,難道是已經看出來這茶只是我們安排的把戲了?」
羅守一咧嘴笑道:「多半是了。」
「啊?那可如何是好?」范田更顯著急。
「哈哈,這點小伎倆若是他看不出來,便也不是呂歷了。再者說,即便是他一眼就識破也無妨。」
「大哥此言何意?難道這不會對我們不利?」
羅守一搖了搖頭,面上笑意不減:「不會的。以方才短暫相交,我已明了這位大公子看似孤傲不羈,實則不是輕浮之人。他看重的是質而不是形式,所以我們既然對他以百分誠意相交,他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小節。」
「哦!」范田恍然大悟,隨之又問道:「那大哥是如何判斷的?」
「哈哈,也許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吧。唔……我這麼和你說吧,你可是聽過一句古話,『功名看器宇』?」
范田點了點頭,不知所以。
羅守一繼而道:「器宇一詞實難解釋,得從面相、談吐、個性、行事等諸多方面考量,不過就從方才他有意問我家國大事來看,雖然是在試探我,但同時我也更了解了他。一個關心家國大事的人,往往是有格局和理想情懷的,心中有正義和責任,所以這也就是很好的驗人之法。方才我直言本心,毫無避諱,相信呂歷是能夠看得出來的。若是看到這些質,此前一點小伎倆他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羅守一說著眯起了眼,眼中流露出惺惺相惜,輕嘆一聲。
范田依舊聽得似懂非懂,撓了撓頭,「不過此番我們並沒有說到商賈之事,他也沒有留下什麼話就走了,可當如何是好?」
羅守一看著台下戲台謝幕,人群逐漸散去,微笑道:「別著急,船到橋頭自然直。此次相會雖然短暫,不過我和他已是彼此心照不宣,初步判斷對方是可交的。只是不管是以我還是以他的性子,都會再繼續考量,在事上檢驗,所以說急不得,我們就靜觀其變吧。話說回來,這臨淄的水土可真是妙,泡出來的茶滋味自是不同,我們不妨放寬心,在此多走走轉轉。對了,進門時你好像很喜歡那倆唱戲的姑娘,不去結識結識?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