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將軍雨中斬舊部
一行周身銀甲的部隊停在了眾人幾丈遠處,齊刷刷以槍擊地三下,整齊喊道,「一人一槍,槍在人在,槍倒人亡!平西鐵騎地字營在此!」接著突然噤聲,肅然恭立於驟雨中。
大雨滂沱,雨線順著他們的頭盔快速滑落。
前方打頭的持一面帥旗,上面赫然一個「吳」字,身後還有一面稍小一點的帥旗,上面是個「仇」字。
來者正是吳振楚的平西鐵騎,分為天、地、玄、黃四大營:
上馬提刀破陣,下馬煮酒聽風——天字營,馬戰無雙,未有主帥。
一人一槍,槍在人在,槍倒人亡——地字營,步戰無雙,主帥仇小滿。
扶扇平寰宇,一指定乾坤——玄字營,連弩、奇兵無雙,主帥諸葛璋。
莫道鄉野無好漢,只進不退是黃雄——黃字營,剛猛無雙,主帥黃雄。
此刻隨吳振楚而來的是地字營仇小滿,九百士卒。
見到帥旗,外圍有一小眾人登時下跪,「參見大將軍!」其餘人眾面面相覷,顯得不知所措。
仇小滿上前兩步,聲若洪鐘:「見到太子殿下還不下跪!」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圍著的真的是太子,陳來和萬厲心有不甘,但還是無奈跪下來行禮:「見過太子!」
場中太子姬玄隆受了點輕傷,不打緊,但他沉默不言,一點都沒有讓這些人起身的意思。
「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太子殿下海涵!」
「望太子殿下海涵!」
跪著的眾人再次高聲喊道。
姬玄隆仍是滿面怒容。
雨聲嘩嘩,他給姬玄廣使了個眼色,率先走出,到了吳振楚身旁,其餘幾人也跟上。吳振楚向他行禮后,目光落在了前方不遠處一個半跪抱拳行軍禮的人身上,他緩步向其走去,直到到了對方面前,對方才抬起頭來,澀聲道:「參見大將軍。」
「夏吉是嗎?」吳振楚靜靜看著他,聲音很平靜。
「是。」
「家中老小都還好嗎?」吳振楚問得莫名其妙,對方卻是眼淚奪眶而出,半晌才擠出個「好」。
吳振楚點了點頭,看著他半跪在地的腿:「這腿還是好不了了?」
夏吉哭得更是傷心,搖了搖頭。
吳振楚嘆了口氣,輕聲道:「知道是太子嗎?」
「屬下……」夏吉看著他的目光,話哽咽在喉中,最後一咬牙,低下了頭:「知道。」
沉默。
雨打濕了兩人的眼睫,順著臉龐滑落。
吳振楚寒著聲,側頭吩咐道:「上壇酒,取我槍來。」
兩個士兵分別抱著酒罈和一柄重達百斤的梅花槍,遞給夏吉和吳振楚,隨之退下。
「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夏吉一把抹去面上的雨水和淚水,仰頭喝起了酒,邊喝邊大聲唱起了《平西鐵騎從軍歌》,聲音幽幽回蕩在天地:「帥旗戰鼓迎風盪,天為被,地為床,上馬殺賊好還鄉,君莫笑,若是換得天下書聲郎朗,橫屍荒野又何妨?酒穿腸,好提槍,忘卻家書幾行,黃沙滾滾塵飛揚。客死他鄉,不過尋常,君莫笑,待來年春日芬芳,且祭我於短松岡。清風作伴,夜雨微涼,再不見勒馬橫韁,再不見廟堂高牆。只盼將軍莫忘,道一聲太平安康。只盼將軍莫忘,道一聲太平安康……天字營百夫長,夏吉,只盼將軍,莫忘!」
酒罈摔碎,低頭抱拳。
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了這兩個身影。
一人站立持槍,一人半跪頓首。
吳振楚一字一頓、沉聲道:「抬起頭。」
夏吉毫不猶豫,緩緩抬首,四目對視。
雨急,風狂。
一道寒光閃過,刺入了他心臟。
……
吳振楚護送太子一行到陰陽道所在的常春宮下榻,其間眾人都沉默不語,而那個神秘的叫花子酒老爺子也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常春宮內,道長萬虛親熱地招待了冷漠的眾人,上了膳食,安頓好住所。
眾人方經歷了一場大戰,心神俱疲,沒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口之後便沐浴更衣,處理好傷口,在各自屋內睡下。
殿外,雨停了,陰雲閉月。吳振楚在宮門外負手而立,身後跟著仇小滿。他抬頭看天:「小滿,你記得嗎?」
仇小滿垂下了眼眸:「記得。方才將軍處置的是天字營老兵,當年隨莫大哥征討滇地,立下汗馬功勞封了百夫長,在攻昆明城時替他擋了六箭,四箭在背,兩箭在腿,落得殘廢,還要執意再戰,卻被莫大哥壓了下去,讓他回蓉城養傷,待傷好再戰。可誰知……莫大哥卻戰死沙場……」
吳振楚接過屬下遞來的兩壺酒,吩咐其退下,席地而坐,遞了一壺給仇小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邊,「來,喝酒。」
吳振楚大口飲酒,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莫百刀是條漢子,敢立下不破昆明終不還的死狀,當時圍城三餘載,久攻不破,我還想給他準備個台階下,再謀良法,誰知他終是做到了。但是誰又知,入城之時被殘留餘孽毒箭射中,不治身亡,我都未能見他最後一面。只盼將軍莫忘,這些年,我每每回想,彷彿都聽到他最後對我這樣說著。是啊,百刀,我又怎會忘呢?天字營二萬鐵騎,縱馬橫刀,破城拔寨八百許。你作的那上馬提刀破陣,下馬煮酒聽風,我怎麼會忘呢……可是現在,我們終究是陰陽兩隔了,不知你再陰間是否安好,是不是嘗得到烈酒?來,這些是給你的。」
吳振楚將酒慢慢灑在地上,仇小滿兀自仰頭痛飲幾大口:「莫大哥走後,天字營再無莫旗。來,大哥,我敬你,一敬你刀落破敵……二敬你孝親忠君!咳啊,三敬你,呸!老子憑什麼敬你!說好了破城之後一起衣錦還鄉,風花雪月,你怎麼能先走!……」仇小滿越說越憤慨,將心中苦悶一股腦抖出來:「莫大哥戰死沙場,朝堂里那些人畜竟然還說他攻不下昆明是留敵自重,我呸!豬狗不如的東西,他們哪裡看得到我們在前方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賣命,最初的八萬鐵騎最後只剩三萬!我們拚死打下的大好河山,就是給他們勾心鬥角的?!」
吳振楚仰頭一聲長嘆,提起酒壺往喉中灌:「古仁人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等身處邊關要塞,憂心天下社稷,可那些廟堂里的人卻憂不得百姓。古往今來何不如此?將在沙場死,官在高堂坐。我等風餐露宿,他們玉露瓊漿。都說將士一身軍服便是壽衣,哪天死了衣服也不用換,沒有這個覺悟不行,呵呵,可是這個覺悟怎麼能是我們獨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都視我等如草芥?醉卧沙場君莫笑,莫笑?我看他們笑得倒是開心,巴不得我那天就這樣沒了。」
他說著停了下來,看仇小滿臉色陰晴不定,兀自喝酒,心裡暗嘆了口氣,轉而道:「不過啊小滿,也是朝廷重用,才給了我們建功立業的機會。這些年治理蜀地,多少人盼著我早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死,不僅不能死,還要活得好好的。我要是死了,換些溫室里養出來的官來,蜀地必亂,我們這些年的心血也就付諸東流,那些戰死沙場的老兄弟們,血也就白流了。」
仇小滿重重點頭:「將軍說得是,小滿謹記在心。對了將軍,方才我看峨眉郡守陳時雨的兒子陳來也在,難道他們早已和陰陽道勾結?」
吳振楚眯起了眼:「這些年蜀地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很多人心懷鬼胎,若不是看我還在,只怕早就圖謀不軌。這個陳時雨,本來是前朝駙馬,甘願來此苦悶的小地方,一待就是二十來年,要不是他心境恬淡,要不就是他心裡藏著更大的志向。依我看他是後者,不然他就不會多年來一直進言我愛民如子,把蜀地治理得井井有條。」
「將軍此言何意?」仇小滿不解道。
「你想,如果我一直愛民如子,誰會心中不快?」
仇小滿倒吸口冷氣:「太后、皇上……」
吳振楚點頭道:「正是。哪怕他說得是實情,我倒更願意他把我罵得體無完膚,像前朝時楊太師那般。我以前體會不到,現在終於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越是罵我驕奢淫逸,越是罵我不顧百姓死活,其實越是在保護我啊。」他說著語間變得酸楚:「若不是當年先帝忌憚他,他也不會死在抗魏的戰場,楊貴妃也就不會自縊。我們,也不會像如今這般寸步難行。」
「原來將軍在賈仁面前一直裝作勢利小人,就是為此。」
吳振楚欣慰一笑:「賈仁越是罵我罵得狠,上面對我的猜忌就越會少幾分,這樣蜀地才能太平。但是像陳時雨那樣,表面是在說我的好話,實際上是拿刀捅在我正心口上。現在他兒子又和陰陽道糾纏在一起,多半是看中了它香火鼎盛,將它抓在手裡便多了個有力籌碼。所以現在,局面恐怕更加危險了。」
「那為何將他兒子陳來放了回去?」
「現在還動不得他,他會狡辯說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誤會,他兒子也並沒有直接參与,而我抓他兒子就是故意與朝廷作對,這樣反咬一口對我們很不利。不過我也會上書朝廷,狠狠邀個功,誇大吹噓一番如何及時發現太子遇難,又如何及時救了太子。只是這陳時雨,我們是得多加提防了,還有周邊幾個郡縣,想必以此人隱忍謀算,不等到最佳時機仍不會露出了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