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7 凜凜雪之下，誰雲人沒救

  因為楚連不謹慎的發言，整個周日，五更琉璃都沒有再跟他說話。

  家裡人不知道她又和哥哥鬧什麼彆扭了，但是身為哥哥的楚連沉默寡言又一心向學，如果兩個人之間必定有一個犯了錯的話，那錯的怎麼不會像是哥哥對吧？

  「喲！兩、兩位。」

  周一下午，社團活動時間。雪之下雪乃和楚連一前一後來到侍奉社的部室，干坐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姍姍來遲的比企谷八幡，走廊外還隱約傳來皮鞋遠去的聲音。

  「來了。」眼鏡反光的楚連點了下頭，就繼續補他的課了。

  冰山美人雪之下雖然說了一聲「下午好」，但也只是客氣了這麼一句，隨即又低頭看起了她的書。

  眼睛依舊渾濁如死魚的比企谷八幡發現二人坐的位置和上周五一樣，只是中間多了張課桌，也只能假笑著坐到三足鼎立的那把椅子上，尷尬地看著那兩個傢伙各忙各的。

  但沒過多久，屁股下面好像長了釘子的比企谷就坐不住了，勉強自己打破了這難耐的安靜：「說……說起來，五更同學的哲學是唯物辯證法吧？只是特彆強調客觀的世界觀？」

  「……」

  楚連還沒有說話，雪之下先抬起頭看了看因為尬笑而顯得愈發醜陋扭曲的比企谷，又默默地注視起除了眼鏡已經記不清長相的楚連，手上的書沒有合上，而是暫時扣在了膝蓋上。

  而楚連則認真地看完了課本的一個段落，才合上書放在一旁，順便推了下無論何時總是發光的眼鏡。

  「因為客觀存在代表著『原點』、是不會移動的基準。一個人的世界觀越客觀，也就越真實，由此做出的推理假設、總結的經驗教訓，才更加接近真正的客觀規律。

  如果一個人的世界觀中有神的存在，他每日遵守神明的教導行善積德，但事實是神不存在，那麼周圍發生的各種事情，自然就會讓他逐漸懷疑甚至否定自己的行為。

  或許有人會說，哪怕世界上沒有神，行善也絕對不是一件錯事。但那些為了積德、為了來生福報，每日吃糠咽菜也要將一切奉獻給神明的人也會這麼想嗎？

  行善事的是他們，受騙的也是他們，如果他們不這麼想，那麼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就是錯的。但是反過來，只要他們一直堅持，難道他們就對了嗎？

  真正的客觀事實是神仍然不存在，他們堅持的原點就是虛無的、可以自由設定的，又怎麼可能得出一個無論如何也動搖不了的真理呢？

  所以我才認為，對事物的認識要儘可能地符合真正的客觀規律，這是基本中的基本。」

  「嘿……」

  看著楚連格外認真的撲克臉，比企谷發出了充滿嘲諷意味的笑聲。但這嘲笑並不是針對楚連的，他隨即露出了憤世嫉俗的表情，接著楚連的話說了下去。

  「神明大人什麼的……其實當作祂們存在也無妨。五更同學你真正想對我們說的，應該是不要相信大人們……相信社會所編織的謊言吧？

  隨著科學的發展，現在來說，不管是大到宇宙還是小到人體細胞，我們的認識都已經足夠客觀了，就算仍然有人堅持天圓地方的說法，或者堅信靈魂寄宿於心臟中，也沒法再欺騙接受過義務教育的我們。

  但是除了對自然世界的看法，世界觀還包括對社會，也就是對人類世界的看法。而大人們是怎麼告訴我們的呢？世界是美好的、溫柔的、善良的，所以我們也要為這個世界努力奮鬥，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做出犧牲，要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不要顧念渺小的自己，要顧念大家，渺小的個人只有結成團伙互相幫助才能生存下去……

  但這些全都是謊言，這個世界並不美好，也不溫柔，更不善良。那些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的人，明面上高喊口號、大聲疾呼，暗地裡卻在按照這個世界真正的運行法則行事，並從中獲得了諸多好處，甚至真的讓他周圍的世界變得美好了。

  而一直相信著謊言的人，卻不可能真的生活在那般美好的謊言中，所以會吃虧、會受傷、會痛苦、會困惑，也會……憤怒到無以復加。」

  此時此刻，比企谷的表情也已經快扭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看上去甚是駭人。但無論是楚連還是雪之下，那如同冰山般的面孔都沒有絲毫動容。

  「看來你的確明白問題之所在了。」眼鏡反光的楚連略帶欣慰地點了下頭，「你之前的作文，其實第一句就點明了你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那就是因為被欺騙而憤怒。不僅僅是你，所有人都會經歷這樣一個階段，只是有的人認清了現實就不再憤怒，有的人卻會憤怒到老，還有的人認清那些真正不變的規律之後，選擇了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如果他們能夠成功轉換身份，便會由衷地發出一聲『真香』的感嘆。」

  「所以，才要改變不是嗎！」突然，一直保持沉默的雪之下開口了。

  她的發言沒有上次那麼慷慨激昂，但是卻多出了「沉澱」下來的感覺。

  「確實……客觀的世界、真正的世界，不管是自然的還是人類的世界，都不那麼美好，也不那麼溫柔，更不那麼善良，弱肉強食不僅是自然的法則，也是國與國之間的法則。

  甚至個人與個人之間也依然如此，只不過不再那麼血腥，並被冠以優勝劣汰的正義性。

  但何者為優？何者為劣？每個人對此都有自己的看法，這就是價值觀的不同了。

  可是！如果每個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甚至理直氣壯，那麼這個世界還有正義和公理可言嗎！

  是的……正義和公理本來就是人類自己制定的行為規則，而非宇宙運行的客觀規律，所以才能輕易篡改，甚至完全摒棄，但是作為一個人，將其當作人類超越野獸的證明，當作理性綻放的花朵，去追求、去守護、去奮鬥、去改變，這樣的人生不是更加崇高，也更有意義嗎！」

  不知不覺間，雪之下雪乃又站了起來，那倔強地高昂著的頭顱，堅毅抿起的嘴角，的確如冰雪女神一般，孤高聖潔、閃閃發光。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看著這樣的雪之下，楚連也情不自禁地用漢語發出了讚歎。隨後他又用日語向二人重複了一遍，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都看過《三國演義》（其實《三國演義》在日本一直很受歡迎）。

  「只要世上還有像雪之下同學這樣，閃爍著人性光輝的人在，人類就還有救吧！」

  最後，楚連如此總結，總是一副死魚眼的比企谷也贊同地連連點頭。

  但是！還沒等臉蛋微微泛紅的雪之下說出什麼謙虛的話，眼鏡反光的楚連又語氣一轉，無比客觀地說：「但什麼更好、什麼更崇高、什麼更有意義，固然會受普世價值觀的影響，最終卻是由個人的價值觀決定的。如果你想要真正改變別人，就不能只改變其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