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百歲進士世間稀
時光荏苒,轉眼間張乾在京師又住了半載,前後已是一年有餘。
這一年間,他自己固是迭有奇遇,以至修為突飛猛進,底蘊更是日漸深厚。而傅清風這得意弟子也在他的教導下成就斐然:一方麵將《九易煉形術》修行到了最後一層的“煉形”之境,隻待大成時便可周身渾圓如太極,證得人仙之位;另一方麵也將“無厚入有間刀法”打磨得登堂入室,刀鋒一動而豬羊骨肉分離,古時庖丁解牛不外如是。
隻是如此一來,也更加坐實了她“殺豬美人”的雅號,雖然人是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卻再沒有一戶人家肯上門提親。
適逢大比之年,天下士子雲集京城,以筆為槍在貢院這不見硝煙卻隻會更加慘烈的戰場連日廝殺,最終隻有極少數幸運兒能夠脫穎而出,得以在禦前參加殿試,由禦筆欽點排出名次,就此成為天子門生人上之人。
在參加了一場象征榮耀與身份的瓊林宴後,這些新科進士循例開始拜訪朝中能拉得上關係的重臣,而朝中重臣也樂得招攬這些官場新貴加入自己陣營,彼此或敘同鄉之誼,或聯同姓之宗,或訂師生之名,或結姻親之盟,一次次禮尚往來酬答宴飲,相互間好不親近。
若說例外,便隻有一個時任兵部尚書之職的傅天仇。他亦深諳此等官場風氣,因此在科舉結束之後便在府門前掛了謝客牌,將所有訪客拒之門外,更不接受任何禮物饋贈。
如果換了另外一人拿出此等出淤泥而不染的做派,免不得要惹來旁人的嫉恨乃至讒毀。但傅天仇便是以直臣與孤臣的本色得到隆興帝青睞重用,這一點已是眾所周知。因而許多人心中雖然別扭,卻也對他無可奈何。
誰知轉過天來,有一位二甲進士賈奉雉,明知傅天仇閉門謝客,竟還登門拜訪送上了拜帖。
任誰也不曾想到的是,那賈奉雉的拜帖送進去後不久,傅天仇竟親自出門,見到那年不滿三旬的新科進士後,竟然恭謹有加如奉尊長,親自引路將對方請入府中。
此事引得滿京師官場眾人生出無窮猜測。倒是有人知道傅天仇與那賈奉雉份屬同鄉,但往年考中的進士裏也有人以同鄉名義拜訪傅天仇,卻無一例外地吃了閉門羹,其中緣由實在令人費解。
此時傅天仇已經將賈奉雉請到客廳落座,然後當麵拜倒大禮參見,口稱:“侄孫傅天仇,拜見叔祖!”
賈奉雉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上登時現出無比尷尬的神色,急忙起身閃在一旁,又搶步上前將對方攙扶起來,口中連聲道:“傅公豈可如此,我昔年雖與明允兄以兄弟相稱,但如今早時過境遷,傅公為朝廷重臣,我卻不過是一個後進晚生,如此敘禮不僅不合時宜,更有損朝廷的體麵。”
傅天仇卻一臉正色地道:“叔祖既為先祖父平生至交,自然便是天仇的長輩。天仇在人前也要顧忌朝廷體麵,但私下裏絕不敢罔顧長幼之禮。還請叔祖莫要以傅公相稱,直接喚天仇表字‘去惡’即可。”
賈奉雉看著頭發花白的老人一口一個“叔祖”的喚著,舉止神態也是發乎本心地將自己當成一個“老人家”尊敬,臉上不由滿是苦笑。
傅天仇卻不管這些,堅持請對方在上首坐了,然後召來一個家人吩咐道:“去將兩位小姐喚回來。張先生若有閑暇,也一並請來府上。便說今日家中要宴請貴客,老夫欲請他作陪。”
不多時,張乾帶著兩個弟子來到廳上。
傅天仇先和張乾略作寒暄,然後喚來兩個女兒,指著座上的賈奉雉道:“這一位是你們的曾叔祖,你們趕快上前拜見!”
“曾……叔祖?”
饒是傅清風性子穩重,也不由被這稱呼驚得呆了一呆。
傅月池更是瞪圓了眼睛張圓了嘴巴,死死盯著那頂著“曾叔祖”名號的青年書生。
傅天仇見狀將臉一沉,嗬斥道:“這位是你們曾祖的摯友,為夫尚要以‘叔祖’相稱大禮參拜,你們還在那裏磨蹭什麽!”
兩女見父親似是要當真發怒,當下隻得按捺下滿腹的狐疑,並肩上前施禮拜見,口稱:“清風、月池,拜見曾叔祖!”
賈奉雉今日的尷尬早無以複加,隻得苦笑著連連擺手道:“兩位免禮,免禮。”
傅月池行完禮後,頑皮的性子又現了出來,笑嘻嘻地問道:“曾叔祖,敢問您老人家近年貴庚?”
賈奉雉倒也老實,屈指算了片刻後答道:“我是乙醜歲永昌七年生人,到了今年該是一百零九歲了。”
傅月池嚇了一跳,咋舌歎道:“曾叔祖已年過百歲,又怎會生得如此年輕,難道你竟是神仙?”
聽得“神仙”二字,賈奉雉卻似觸動了心事,搖頭歎道:“似我這般庸碌俗人,如何敢當得神仙之譽。我雖僥幸沾得了一絲仙氣,卻終究錯過一場仙緣!”
傅天仇父女三人都聽得不明所以,隻有張乾心中有數,記起這又是《聊齋》中的一個人物。
傅天仇又請張乾上前,為雙方做了引見。
張乾自是不卑不亢的與賈奉雉見禮。
難得賈奉雉這位新科進士竟對身為市井鼓刀屠戶的張乾毫無鄙薄輕視之意,以禮相見並未有絲毫怠慢之處。
此時傅天仇安排的酒宴已經備齊,他便請賈奉雉和張乾入席,又命兩個女兒在席上侍奉斟酒。
相互勸酒一番之後,傅天仇終於問出心中的疑惑:“叔祖,天仇少時曾聽先祖父說起當初你二人一同應試中舉,你卻忽地留書出走,說是入山去拜師求道。家人連同先祖父都曾多方尋找,卻都沒有結果。
“盡管時隔多年,先祖父仍為此嗟歎不以,說世間多一逍遙仙人,卻少一棟梁之才。卻不知叔祖在這數十年間求道的結果如何?因何又要重入紅塵?方才若非是你說出關於先祖父的許多細節,天仇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是叔祖當麵。”
賈奉雉歎道:“去惡,此事說來甚是離奇。古人曾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誠斯言哉!於你等而言,我已離開這塵世八十餘載;但於我而言,則不過匆匆數日。此中種種,實是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