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浮生若此夢
等我適應了強烈的日光,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的,果然是寧遠王府的石山。看來,我們已在黑暗中走了六個多時辰。
成灝此時已經在五步開外等我。
我眯起眼睛看他。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張了張嘴,想問他到底是誰。可是終是什麼也未問出口。
有些事,還是不戳破為好。
「走了一夜,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成灝開口道。
我點點頭,隨著他走向卧房的方向。
一路上遇到一些僕役向我們行禮,似是類似這無故消失幾天又平白出現在府里的情形,已經見怪不怪。
推門進去的那一剎,我轉頭看著他在輪椅上的背影,挺拔、寬闊、從容、淡漠。
這一瞬,真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他沒有騙我。
倒在榻上,我便立刻沉沉睡去。
在夢裡,扶蘭苑槐絮飄飛,成灝坐在高高的石階上問我:「那麼,你覺得他是個將才?」
寧遠城裡我被攔住,夜幽王從天而降:「放了他!」
穆府,成灝問我退兵之策,華年目光閃爍。深夜,蓮池邊,燭火明滅,夜幽王一身槐花清香:「近日不要上街」
大牢里,夜幽王贈我匕首,而過後成灝也出現在大牢里,在我倒下那一刻,他從輪椅上起身,接住了我。
成灝兵器庫里,兩把匕首靜靜躺在掌中,訴說著它們自己的故事。
水雲居里,夜幽王伸手,在我背後拿出一冊書,正是我要找的那冊。他在這裡,居然就像在自己家裡……
水廊外,我將驚雲弓弦拉得錚錚作響,夜幽王在背後道:「可以練習數箭連發。」
第二日,成灝的人抬來兩大箱箭。
寧遠王府,成灝厲聲道:「要學會數箭連發,必得學會拉弓!」
被黑暗瀰漫的通道里,我聞到成灝身上草木的清香,和夜幽王身上的味道,全然相同……
……
腦海頓然一片清明,卻又混沌無比。
夜幽王輕哼道:「不過是見過幾面罷了。」
成灝面色不善:「你和夜幽王在一起一個時辰?」
夜幽王擁我入懷:「不要和成灝走得太近!」
……
我似是從高崖上落下,身子沉沉墜下。一個黑色身影向我撲來,攬住我。黑色面具,銀色槐花,我心裡喜悅。
抬手揭去那面具,是成灝的臉,紫色眼睛熠熠生輝。
我抬眼柔聲道:「原來真的是你。」
成灝沒有回答。我正自納悶。
突地,成灝的臉變成了成灤,我一驚,欲推開他,他望著我笑,那笑只牽扯著皮肉,毫無情緒可言……
成灤的眼睛突然向外擴去。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直至變成一個大大的黑洞。
黑洞四周開始滲出血來。
我大聲喊著:「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不答話,只從黑洞里滴出殷紅的血,血染紅了他的臉,他的唇。
他的唇角斜斜揚起,如同鬼魅!
血湮沒了他,汩汩地也將要湮沒我。甚至湮沒整個天空!
「你——到底是誰!」
我大驚,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仍坐在榻上。窗外日光仍然耀眼。
如此漫長的夢境,原來才不過一個時辰……
「嘩——」房門被推開,一個女孩子衝進來,定定地望著我。
我也愣愣地望著她。
半晌,我才回過神來,認出面前的女孩。是小南。
「小南。」這是我的聲音嗎?怎麼那麼嘶啞。
「哇——」見我叫她,小南哇地哭了出來。衝過來一把抱住我。
「錦瑟姐姐,你是怎麼了,我在門外一直聽你在大喊,我擔心壞了!」
我鼻子一酸,心裡暖暖的。
慢慢地撫著小南的背:「小南不怕,姐姐沒事,就是做夢魘住了。」
小南這才坐起來,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
「你怎麼會在我房門外?」按道理,小南在後廚,應該不會這麼快便知道我回來了。
「是王爺,王爺特地來找我,讓我做好飯在你門口候著。等你醒了,用過飯後,就去書房找他。」說著便急急跑到門外去,端了飯食過來,正準備拿出來,卻又道:「糟了,都涼了,姐姐你等著,我去熱熱。」
我只覺喉頭堵堵的,也不知是因為小南對我如此關心,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這世上,上一次對我這麼好的人,是郁姐姐。
看小南轉身就要走,我忙喊住她:「不用了小南,姐姐有些餓了,現在就想吃。」
小南聽到這話,忙又重將飯菜放在桌上。
我下床來,將那些飯菜吃了個精光。
小南才終於笑了。
只是不知成灝讓我找他,是有何事。
我換了一身衣服,又對著銅鏡細細地整理了妝發,一切無虞,才舉步向書房走去。
書房離我的房間不遠,拐過長廊,經過成灝的房間,再穿過一小座石山,也就到了。
看見書房門關著,正欲敲門,卻聽裡面有談話聲。不便打擾,便駐足在門外。
「王爺,據我們古月國的探子來報,這次確是如您所說,有人泄露軍機。」是清河的聲音,清河回來了!
「哼,這些年,也是難為他了,四處安插眼線窺伺我。若是沒有這兵權在手,我怕早就不知枉死在何地了!」成灝冷冷道。
「那王爺預備如何做?」
「清河,你跟了我這麼久,你說呢?」成灝的聲音懶懶的。
「王、王爺之意,屬下哪裡敢隨意揣測。」清河居然有些結巴。
「他們不就是想藉此次戰事,來奪我兵權么?可惜,本王此時還不能讓他們如願。」
「王爺的意思是,若這次戰敗,就會有人趁機奪您兵權?」
成灝似是默了一會才道:「來了這麼久了怎的不進來?」
我一驚,才明白他們早就知道我在外面了。
我努力調整了心緒,才讓剛才噩夢留下的陰影不顯露在臉上。
「怎的才睡了這麼一會兒?」成灝道。
「那麼王爺希望我睡多久?」我有些針鋒相對,滿含怨氣也不想掩飾。
一旁的清河微微有些驚愕,他猛地抬頭望我,似是暗暗為我捏了把汗。
成灝卻像是沒有聽見,仍是平靜道:「是睡的不好么?脾氣如此大?」
「王爺差小南喚我來,所為何事?」
我看到清河微微咽了口唾沫,腳小心地往後退,似是要默默退出去。
成灝也不氣,只對著清河道:「去臨岸軒把人帶來。」
清河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去了。
臨岸軒外有一方小池,是寧遠王府唯一一處可以看到水地方,府里石山上的水景便是從那方小池而來。
只是——那臨岸軒,堪比斗室,平日里只用來存放他的字畫,怎麼能用來住人?
成灝,是想讓我見何人呢?
成灝此時見我有氣,也不說話,只靜靜地喝著茶。
片刻,門口響起腳步聲,走進來一個女子。
妃色衣裙,瑪瑙發簪,神色端莊而又淡然——郁姐姐!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成灝抓了郁姐姐!他仍懷疑我們去清幽花谷的行蹤,是郁姐姐泄露的
!
內心頓然鬱結至極,我睜圓了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而他此時,卻並不看我。
「錦瑟。」郁姐姐喚我。
我只有先將對成灝的怨氣放置一旁,上前拉住郁姐姐:「姐姐,你受委屈了。」
郁姐姐輕輕搖頭,苦澀笑道:「是我對不住你!」
我驀然一驚,真的是郁姐姐!怎麼可能?
「郁姐姐,你別怕,有我在,沒有人敢逼你承認。」我意指成灝。他寧遠王成灝,一抬手便能翻雲覆雨,什麼事做不出來。
「錦瑟,沒有人逼我。」郁姐姐眼中含淚,言辭懇切,並不似屈打成招。
「可是,怎麼會?」我仍是不信。
「錦瑟,我十四歲進入扶蘭苑,你可知,我十四歲以前在哪裡么?」
我當然不知。那時,我才是北家溝一個小小嬰孩。
「我五歲時父母便已故去。有一個人一直照顧我長大。我餓了,他去幫我搶吃的,我沒有衣服穿,他就去幫我偷。」郁姐姐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要壓住內心波瀾的情緒。
「八歲時,我們倆躲在一家人屋后,分食一個冷饅頭。饅頭很硬,我啃不動,他說,他去那人家裡給我討碗水,讓我泡著吃。結果,片刻,他就被人用棍子打了出來。額上、嘴上、手上都是傷。」
「他告訴過我,要是挨了打,不要還手就行,因為不是每次運氣都會那麼好,會遇到好人。那些人打著打著,氣出了也就好了。」
「那次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他挨打。一個十五六歲的粗壯男孩子用腳踢,用棍子擊著他的頭、他的背。後面一個綠色衣裙的女孩應是他的妹妹,不停地讓那男孩狠狠打。」
「我才知道,他從前挨得打,都是這麼狠。我衝過去撲在他身上,替他挨了幾棍。
錦瑟,真的很疼。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疼。」
「這時,那個女孩子過來揪著我頭髮,對我說:『醜八怪,你湊什麼熱鬧?』我聽他的話,就這樣任由著她揪著我。」
「但是他,卻猛地從地上跳起來,推開那男孩子,一口咬到那女孩揪著我的手上。那女孩吃痛就放開了我。他還是不罷休,追著那女孩打。最後,被男孩一棍打到腦袋,流了很多血。那兄妹倆一看,怕出人命,急急回家去了。」
「他還伏在地上對著我笑。我罵他,問他為何還手。錦瑟,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說,打我,可以忍。但是打你,不行。」
郁姐姐語氣仍然平靜。眼淚卻如雨珠般落下。
「十四歲那年,我生了場病,持續高燒不退。他四處為我找醫生,但是任何人一見我們如此,都不肯給我看病。」
「那天,我昏迷前,看見他急急地跑來,興沖沖地說,郁蘭,我找到葯了。你放心,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原來,郁姐姐的名字叫做,郁蘭。
「醒來后,我就在扶蘭苑門口了,燒已經退了。而他已經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