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生 第21章 前世(四)
看到三生鏡中的一切,鄭雲箋早已淚流滿面。
之前,眾人皆以為,那支笛子是顧榮送給趙攸寧的,卻不想,此笛非彼笛。
原來,傳說中的讓大梁長公主視若珍寶的笛子,是她的夫君送給她的。
「所以……最後是許玠負了趙攸寧嗎?」照雲問。
「三生鏡中的一切,都是趙攸寧自己的所見所識,並不是事情的全部。所以,不可妄下斷言。」朝生道。
儘管朝生這麼說,照雲早就把許玠列為負心人了。
原隰看著哭得痛徹心扉的鄭雲箋,沉聲道,「不論是誰辜負了誰,都不重要了。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的這兩個人,已經死去很多年了。過往的一切愛恨,早就該煙消雲散。」
「是嗎?過去的當真能過得去嗎?」鄭雲箋問。她的模樣是在惹人心疼,梨花一枝春帶雨,落淚的美人實在是分外嬌弱。只可惜這裡無人有心情觀賞。
眾人沒有答她的話。
「那些於我們而言都不重要,」原隰道,「重要的是許玠的模樣……」說著,他看向朝生。他之前沒見過初霽,所以他向朝生確認。
朝生點頭,「他的模樣的確是初霽。」
「也是聞笛。」鄭雲箋道。
「可是初霽仙君在上次告假歷劫之後,分明回來過。至於聞笛,他應該是一直呆在笛子里的。可見初霽仙君並非聞笛。」照雲分析道。
「和君上之前猜的不錯,至少不是全部的初霽仙君。」杳默道。
「許是因為許玠在凡間的執念太重,所以尚有一縷神識或是魂魄附在笛子上。」朝生猜測道。
「但是如果僅僅是一縷神識或是魂魄,想要找到實在太難了。除非是他元神本體的召喚」原隰凝眉道。
「所以……我們必須先找到初霽仙君,才能找到鄭姑娘口中的聞笛?」照雲問。
「不錯。」朝生道。
鬧了半天,兩案合併為一案。似乎省了許多事,但是照雲臉色很差。他凝眸,思慮之色甚重。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原隰道,「聞笛本就屬於初霽元神的一部分,就算被找到,也會融入本體,到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只會是初霽,聞笛則會就此消失。鄭雲箋的心愿恐怕並不能實現,除非……初霽願意……」
「恐怕他不願,」杳默道,「初霽仙君向來清心寡欲,並不看重男女之事。」
鄭雲箋的心沉了下去,似乎希望越來越渺了。良久,她小聲道,「不管結果如何,小女還是請求各位仙君能找到他。我只是……想要再見他一面……」
鄭雲箋就這樣留在了長明殿等待消息。在這裡,度年如日,凡間的幾年不過是這裡的幾天,所以也不用擔心很快老去。
初霽和朝生不同,朝生並不臣屬天界,初霽雖離開了天界,卻是實打實的天界之人。所以初霽失蹤的事還是告訴了天界。
不過顯然,天界也並沒有把初霽的事當回事。若是敷衍了事還好,現在卻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事自然讓朝生心情不太美好,倒不是因為天界不重視初霽,而是天界居然敢不把長明殿放在眼裡——
「跟他說初霽失蹤是給他面子,好歹是我長明殿告訴他的,他這般不管不問是幾個意思,看不起我長明殿嗎?!」朝生冷聲道。
這個「他」自然是指天帝。據說天帝是初霽當年親手帶出來的,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的拜師禮,卻也當得起上天帝的一聲「師傅」。但是他卻對初霽失蹤的事充耳不聞,的確是過分了些。不論初霽和天界有何恩怨,天帝的不作為都讓朝生不悅。
杳默知道,朝生自然不會只是說說而已。她一定會找機會去討回來。從來只有她給別人找不痛快的份。
初霽還沒有找到,朝生即位一千年整的盛典卻到來了。
天虞山附近的仙民早早就來幫忙準備大典和筵席,所以絲毫不用擔心人手不夠的問題。
大典上,的確來了許多賓客,無論是就近的還是遠處的。且不說那些本就臣服於長明殿的生靈精怪,六界之內多多少少都來了人,無論是妖族各部、魔族和冥界的帝君長官,還是天界有些交情的仙君仙子們。
沉香殿里,原隰在給朝生梳頭。
朝生今日穿著同平常沒什麼區別的廣袖長裙,裙擺拖得很遠。只是今日她穿的是絳紅色的衣裙,裙衫上綉著大朵大朵白色曇花,像一盞盞精緻的宮燈,明艷而靜雅,彷彿連同星月的光輝都要退避三舍。再加上朝生氣定神閑,淡然自若的神情,像極了目空一切坐擁江山的女帝,雍容華貴,卻也皎皎不俗。
她看著鏡中,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在看。她的眼神依舊是那般清冷而疏離,彷彿萬般繁華不過是一抔塵土,不值一提。
在那一瞬間,原隰忽然覺得,他們兩個真的隔得很遠。他離她……那麼遠。
「在想什麼?」朝生看著鏡子里心不在焉的原隰,疑惑地問道。
她目不轉睛看著鏡子里的那個人,神情似乎柔和了不少——她是真的好奇他在想什麼,居然一直皺著眉頭。
朝生方才直直地坐著,乖乖讓原隰給她梳頭,也不亂動。現在實在是有些困了,慵懶地趴在梳妝台前。
她說,「你皺眉的樣子不如笑的樣子好看。」她的眼睛晶瑩清澈,似是會說話一般。
彷彿只有在同原隰說話時,她才沒有那般冷傲而漠然,而像是有了人氣一般。
「……沒什麼,」原隰回過神來,輕笑一聲道,「朝生笑的時候也很好看,為什麼不多笑笑?」
無緣無故對著一個人笑,豈不是很傻嗎,朝生想。「大約是因為……沒什麼讓我笑的理由吧。」
原隰手中的動作一滯,一時間竟然有些難受。原來,神仙也活得不是那麼開心。可他卻有些心疼她,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只是覺得心裡堵得慌。至少,他不想她不開心。
原隰在從前,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扳著一張臉。他就算不笑,表情也不至於那麼冰冷。他雖活得辛苦,但他見過比自己更苦的人。他深知世道艱難,眾生皆苦。所以,只要他願意,他的笑倒是很輕易,至於真心還是假意那就另當別論。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朝生,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笑。
就像他從前從一直都知道眾生皆苦,卻從未想過要普度眾生。如今他自渡尚且難以辦到,卻想著要渡她,至少,讓她開心。
「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愛笑卻讓我笑,豈不是不講理?」原隰故意道。
朝生聞言也直起身來,「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講過理。我就是道理。」
原隰無奈,「你說這話,倒是像極了凡間的惡霸。」
「惡霸?」朝生很不理解,「為什麼這麼說?」
「一般惡霸在做壞事——諸如強搶良家婦女之類的時候,對方就會說『你這麼做還有天理嗎』,惡霸就會一臉猖狂回復『我就是天理』。你與惡霸的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朝生突然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依舊不服氣道:「你見過我這樣一表人才的惡霸嗎?」
「誰說惡霸一定要滿臉橫肉、五大三粗、醜陋無鹽?」原隰反問。
「我可沒說,是你說的。」朝生得意地看著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她趣味盎然道:「如果我是惡霸,那你豈不是被強搶的良家婦女?」
原隰聞言頓覺有些無語,這是一個姑娘家能說出來的話嗎?
他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被調戲了。關鍵是始作俑者還絲毫沒有察覺,依舊玩得起勁。
這人看起來人模人樣。實則臉皮厚的很,原隰如是想起。
他不自然別過臉,輕咳幾聲,竟無從應答。無奈之下,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竅,竟然順從且一臉無辜道:「不是良家婦女,是良家男子。」
被他這麼一說,朝生倒是笑了,他這是承認了。看著原隰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只覺得可愛。她知道,原隰這是讓著他,否則憑他那毫不留情的嘴,恐怕要堵得她啞口無言。
朝生好笑地戳了戳鏡子里原隰的臉,「你怎麼這麼有趣呀?你有毒吧!」
原隰卻是心跳滯了一瞬,而後加快,彷彿朝生剛才戳的真的是他的臉。
好不容易才平復了心情,心裡卻異常煩躁。來不及細思為何會煩躁,有一點他總是欣慰的——「你總算是笑了,看來讓你笑也不是難事。」
這話若是被長明殿的其他人聽去怕是要驚得合不上嘴,他們極少見朝生笑過,朝生可是六界聞名的冰山美人,人狠話不多,動手不動口。
朝生只覺得心頭一暖,他只為了逗她開心。想到這裡就有一種很莫名的情緒,有從前經歷過的歡喜,卻也有從沒有感受過的那種被叫作「珍視」的情感。她無比珍視現在的他。
想到這裡,朝生不禁淺笑。
果然有毒的東西更容易讓人成癮啊。大抵天下一切成癮的事,都是不太好的吧。但是卻讓人沉迷。
原隰卻不想在那個話題多做停留,他不想再被調戲。於是他轉移話題道:「從前參加這種場面,是辛夷幫你梳頭嗎?」
「從前的場面,都不是我的日子。所以能不去就不去,實在要去,也無須梳頭綰髮。」
「那……如果你沒遇到我,今天的日子,你這頭髮怎麼辦?」原隰問。
「那就不梳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無需在意別人的看法。」朝生漫不經心道。
原隰無奈笑笑,以她的性子,早該想到她會這麼說。
朝生的頭髮及其綿柔順滑,且帶著絲絲縷縷的幽香,十分好聞。原隰撫摸著她的頭髮,竟有些捨不得放手。但是他極其克制自己,絕不會讓自己失態,所以雖然很不舍,還是很快幫她綰起了發。是一個漂亮的流雲髻,簪上一支精緻的梅花白玉簪,長長的流蘇一直垂到腰際,姿容不俗,傾國傾城不過如此。
朝生粲然一笑,「很好看,我很喜歡。」
原隰回以一笑。他發現,朝生也不是不愛笑,是世間少有能讓她高興的東西。但是至少現在,她是愉悅的。
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他想。
「既然初霽是天界之人,為何他會在長明殿任職?」原隰想到這個問題,看向朝生。
「他原本是天界的初霽帝君,後來據說犯了錯,受了刑,被貶到天虞山附近。前代神君慶逢就把他帶到長明殿做事。原本刑期已滿,他也不願回去,就一直留在這裡。這些都是天界的仙者們傳說的,具體因緣我也不知道,而且也沒問過初霽。」朝生道。她對旁人的事並不好奇。
「所以他來這裡的時間,比你即位以來還要長?」
「不錯。」
「既然刑期已滿,為何他放著好好的帝君不做,非要在長明殿做一個小小的仙官?」
「可能是因為……他已然預測到了長明殿的發展前景不可限量……」朝生一本正經道。
「……」
原隰忍不住笑了。這清冷美人講起笑話竟然如此可愛。
……
大典禮儀並不繁瑣複雜,只是去祭拜一下前代神君,所以很快就結束。
筵席之上,朝生慵懶地坐在主座上,右手舉著酒杯,卻是安靜地看著下面一眾人的觥籌交錯,時而起坐喧嘩,喧囂吵嚷,又似誰都不看,漠然處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見她一姿一容,盡顯妍麗,一顰一動,盡顯雍容。從容大方卻又慵懶閑散,這樣的朝生與平時無異,卻又忍不住讓人多看幾眼。分明她的舉止不似平常女仙一般溫婉賢淑,卻有著不盡的風情雅緻。
原隰在遠處看著她,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置身何地。
辛夷端著酒杯急匆匆地走過。
「啪——」
是酒杯落在地上的聲音。
原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衣袖濕了一大片。
辛夷連忙幫他擦拭,她抱歉道,「原隰大人,實在對不住,我這走得匆忙,不小心……」
自從原隰暫代初霽的職務,眾人就都改了稱呼,稱他為大人。
「無妨。」
原隰取出帕子自己擦拭,辛夷便收拾地上的酒杯。
雖然今日來了不少仙娥來做雜務,但這是端給朝生的,自然由辛夷親力親為。
突然發現了什麼,原隰認真地聞了聞自己的衣袖,他詫異道,「這是酒嗎?怎麼是茶水味?」
辛夷把他帶到一旁,低聲說,「大人有所不知,君上酒量不好,碰都碰不得,一杯就倒。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乾脆就把君上的酒換成茶了。大人可不要到處說。」
原隰覺得好笑,她的酒量居然這麼差嗎?平日里作威作福,沒想到剋星卻是小小的一杯酒。
他輕笑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