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生 第18章 前世(一)
後山風光正好,田壟依依,仙氣繚繞。
朝生站在那裡,白衣素雪,長發傾瀉。風華絕代,卻也略顯寂寥孤單。
原隰站到她身側問:「朝生,你為什麼不綰髮?」
「麻煩。」
「我幫你綰好不好?」
朝生看著他,疑惑道:「女子的髮髻,你會綰?」
原隰垂眸道,「小時候,看過我的母親綰髮。」
朝生點頭,「好。等回到沉香殿,你幫我綰。」
原隰沒想到她會如此輕易答應。
「朝生,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問她。
朝生有些茫然,「我對你……好嗎?」她沒覺得。
「至少……有求必應。」就比如說剛才。
「哪裡有?你有事求過我嗎?」朝生道。
「那我若是有要求,你會答應嗎?」
「會。」朝生想都沒想就回答道。
「你都不問是什麼?萬一是我想離開呢?」原隰有些詫異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不想走了,你之前說過的。」朝生想著,六界之內,少有她辦不到的事,更多的是不費吹灰之力。既然如此,她有什麼不能答應呢?
但是她卻忽略了,她剛才回答的那一瞬間,是沒有考慮到這些的。毫不猶豫和權衡利弊真的不一樣。
可惜,當她真正明白這些事的時候,直覺為時已晚。
「是么。」原隰暗自緊緊握拳,似有些緊張,「那……你能不能把長明殿後院的人都送走?」
原隰說罷馬上垂首,不敢再看她。他怕她不答應,甚至怕她生氣。
雖然他知道朝生和那個鬼帝鬱壘之間沒什麼,也和那些人沒什麼,但是看到他們還是覺得不舒服。
他怕她不高興,又連忙補充道,「也不用都送走,把那些除草勞作留下,把你帶回來的那些送走……」
原隰覺得他一定是瘋了,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朝生聽了依舊一臉平靜,似乎他說的實在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不過於朝生而言,這些也的確無關緊要。
「可以。」她依舊沒有猶豫。
「……」
「你答應了?」原隰難以置信,「我沒聽錯吧?」
朝生覺得他的樣子很可愛,心情不禁大好,神情也較之前柔和了不少。
她說,「你不喜歡,就都送走吧。」
「你對我的確很好。」原隰道。
朝生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良久,她才說,「從心所欲罷了。」
朝生不知為什麼,聽他說這樣的話,總覺得有些難過。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訴她,永遠不要只貪圖一個人對你好。如果有一天他對你不好了,那你便只剩下萬劫不復了。可她仔細想想,她日後會對原隰不好嗎?也許不會吧。她自認為對他算不上極好,但日後也會一如既往這般對他,不會輕易改變。既然如此,想來那句話也不全對,這還要看那個人會不會反覆無常。
這樣想著,心中好受了許多。
朝生靠在一顆櫻花樹下睡著了,片片櫻花落在頭髮上、衣襟上,襯得她比平日里柔美。完美的睡顏讓人自然地平靜下來,只覺流年安穩,歲月靜好。
原隰想幫她摘下頭髮上的花瓣,卻在靠近她臉的地方頓住了手。
「我記得,在凡間有個愛慕你女子,你可是牽挂她?」
「你不喜歡她嗎?」
這是朝生曾經問他的問題,他突然就想到了。倒不是因為那個女子,而是「喜歡」二字。
從前,他從未想過喜歡這件事,更沒想過要不要喜歡一個人。
但是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冒出來的就是這句話,這兩個字。
原隰被自己下了一跳。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
她活了不知幾千年,她性格怪異,她喜怒無常,她高深莫測,她……很好……
原隰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要麼扇醒,要麼扇死。
可是……她對自己這麼好,會不會……也有一點喜歡自己?
不對,他為什麼要用「也」?
原隰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那個白虎折騰得摔壞腦子了。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原隰在心中默念《齊物論》,想要靜心,可他覺得再這樣下去就要出家了……
原隰就在胡思亂想中靠在櫻樹睡著了。夢裡,朝生背對著他在櫻樹下久久站立,他想走近她,卻耽溺在她轉身回眸的淺笑中。只是淺淺一笑,卻足以傾城。
……
原隰再來到凡間,只覺物是人非。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卻又很陌生。長明殿中的幾日,已是凡間的幾年。朝生說的沒錯,故人不在,改朝換代。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永寤爛柯人,萬事一夢幻」原不過如此。
唯一覺得安穩的是身邊站著的朝生。
朝生穿著茶白色的長裙,依舊是廣袖長衣,有著說不出的清雅。一支白玉簪將她一半青絲綰起,此外再無修飾。從前長發遮著她半張臉,現在一張絕美的容顏完全展現出來,更是讓人挪不開眼。
這頭髮,是他幫她綰的,她說很好看。
他們隨意走在街上,卻並未現身,凡人看不見他們。
「照雲之前試圖根據鄭雲箋身上的氣息尋找的聞笛所在,但是沒找到。」原隰道。
「其實法子多的是,但我想聽你怎麼想。」
「不妨先從那支笛子查起。」
鄭雲箋說那笛子刻著「攸寧」二字,是前朝長公主趙攸寧的遺物。
說起來,那長公主還算是原隰的親戚,不過他從未見過她,因為她很早就過世了。
「《梁國志》記載,長公主趙攸寧,閨名沅,封號攸寧。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樂器,善吹笛。十八歲嫁安虞侯許玠,二十二歲病故。」原隰道。
「那笛子是誰送的?」朝生問。
「不知道。」
「看來只有找文昌星神君來問問了。」
文昌星神君是掌管人的氣運生命的神,也就是司命,凡人稱其為文昌帝君。
他們當然沒有去天界,而是就近去了文昌帝君廟。
「不知榆火神君有何貴幹?」文昌帝君現身後直奔主題。
「借運簿一看。」
運薄上寫著趙攸寧短暫而凄苦的一生。
她是前朝梁國皇帝趙沂的妹妹,也是個薄命的人。
十二歲的杏花疏影里,趙攸寧遇見了梁國的少年將軍顧榮,從此一眼萬年。深宮高牆已經鎖不住閨中少女的心,少女的心早就跟著征戰沙場的將軍飛到宮牆之外,飛到浩浩江湖。
顧榮戰死沙場時,趙攸寧不過十七歲。
臨行前,他送給她一支笛子,通身光澤耀眼,美玉無瑕,笛子上刻著「攸寧」二字。這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卻成了死別後最後的念想。
後來,趙攸寧無奈之下被迫嫁給生性殘暴、嗜殺成性的安虞侯許玠,鬱鬱而終。直到臨死前,她的手裡都緊緊攥著那支笛子,不肯放手。
但是這笛子卻沒有成為趙攸寧的陪葬品,而是流落民間,幾經輾轉,到了鄭雲箋手裡,其間隔了十幾年。
「難道笛子中的靈是趙攸寧的執念化成的嗎?」原隰問。
「若是如此,她應該是個女子,而不是男子。」朝生道。
「也不可能是顧榮的執念,他比趙攸寧還去得早,就算是還魂回來尋趙攸寧,等趙攸寧死的時候,他也應該跟著去投胎了。」
朝生點頭。
難不成這笛中之靈和趙攸寧無關,只和鄭雲箋有關?原隰思索著。
「小時候鄭雲箋對那笛子喜歡得緊,等她長大了,笛靈回來報恩也說不定。」原隰推測道。
「若是有此執念,他就更不該一聲不響地離開。若是執念催生靈物,就定會執念到底,不會像聞笛這樣輕易放下。」朝生道。
「可是現在又找不到他,一點線索都沒有。」原隰皺眉,「除非他已經不在人間,否則追靈術不可能尋不到他。」
原隰最近一直修習術法,加之他悟性極高,自然對這些明了一二。
朝生沉眸,「聽鄭雲箋的說辭,那笛靈修為不高,難以脫離笛子,必須一直依附,再加上他受了重傷,又為了救鄭雲箋拼盡全力,憑他一己之力,很難獨自去凡間以外的地方,除非……」
「除非他是被人帶走的。」原隰道。
朝生點頭。
「可是六界之大,該去何處尋找?」
「別急,笛靈因鄭雲箋而生的可能不大,還要從趙攸寧那裡找答案。」朝生道。
原隰聞此,像是想到了什麼,他轉身問文昌帝君:
「為何趙攸寧十八歲到二十二歲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寫得如此簡略?」
文昌帝君大致看了一眼,瞭然道:「原來如此。」
原隰疑惑地看向他。
他說,「因為許玠。」
「許玠?」
原隰翻看許玠的那一頁,一片空白,只在右下角寫生卒時間。
他比趙攸寧大兩歲,趙攸寧死了不到一個月,他也過世了。
「許玠的前世,原本不是凡人。他是下凡歷劫的仙君。因是有違天道而歷劫,所以運簿上不寫其命數,聽天由命。待歷劫歸來,塵世一切一筆勾銷,不留半點痕迹。」文昌帝君解釋道。
因為許玠的命數本就是聽天由命,所以和他有關的所有人事皆寥寥幾筆帶過。
「歷劫……」朝生若有所思,「歷劫者誰?」
「這個……」文昌帝君道:「本君只管凡人氣運,無權過問歷劫者身份。神君不妨問問北斗諸位星君。」
朝生柳眉微蹙,似是想到了什麼,便不再逗留。
「多謝,告辭。」她說罷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