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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溯回 溯回(八)

  「失望么?是絕望吧。」趙原隰譏誚道。他苦笑著,緩緩離開。

  一路上,他想著,一個人的心究竟能死多少回?

  那個人倒是當真「善解人意」,竟然如此為他著想。可是,如果她一開始在拾遺殿就讓他知道一切,也許那時他就完全死心了,何必像現在這樣再難受一次。

  不是說長痛不如短痛么,為什麼這一個兩個,都如此狠心。

  可是難過之餘,心頭竟生出一絲暖意。原來這個世上,還有在乎自己的人。在乎自己的感受,在乎自己的悲喜。

  哪怕只有一點點。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緋罌池邊。深紅色的池水無比平靜,倒映著周遭的景緻,也倒映著他的身影。

  趙原隰伸出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試圖撥弄池水。

  在他手指快要觸到水面的那一瞬間,一隻嬌小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離這裡遠一點。」

  是朝生的聲音。很平淡的聲音。

  趙原隰看著她,「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你在這裡。」

  「你跟蹤我?」趙原隰明朗乾淨的面容上並沒有抗拒,而是有一絲好笑。

  「沒有,」朝生道,「你去哪裡是你的自由,唯獨這裡,少來為好。」

  「為什麼?」他一點都不怕朝生,所以這句「為什麼」,他問得很是輕易。

  朝生也不嫌煩,道:「緋罌池,長明殿里除了本座,沒有人願意來這裡。無他,只是緋罌池裡的水能濯凈世間所有慾念。」

  「那不是好事嗎?」趙原隰不解。

  「好事?」朝生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六界之中皆有慾念,神仙亦無法免俗。慾念是身體中的一部分,也是靈台之中執念所在。若是被緋罌池水洗凈了慾念,輕則痴傻或是重傷,重則魂飛魄散。至於這輕重,就要看慾念有多深重了。」

  趙原隰一雙乾淨漆黑眼睛一瞬不一瞬地看著朝生,似在想什麼。

  「那日我來這裡,神君正在池水中濯足。神君沒有慾念嗎?」他問。

  朝生看著那池水,道:「有。」

  趙原隰更加疑惑。

  「但是那池水對本座無效。若是輕易讓這一池子水做了六界所有生靈的死穴,天道還怎樣循環往複,持久永恆呢?強者,無敵罷了。」

  趙原隰:「……」所以你就把它當清水洗腳了……

  朝生說得很輕巧,輕巧得如鴻毛飛過,趙原隰卻聽得很無語。說到底,就是說他太弱了唄。

  眼前的女子,若是單看容貌,恐怕還沒有自己年長。但是她的實力,深不可測,令人琢磨不透。

  「哦,我知道了。」趙原隰道。

  他垂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因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厭棄。

  因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困在這鬼地方。

  因為他是弱者,所以不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因為他是弱者,所以要被命運捉弄至此。

  「本座說過,就算你留在凡間,也都是困苦和煩憂,倒不如這裡自在。而且在這裡,你自然也無須想什麼強弱,自有本座護著你,無人敢傷你分毫。」朝生道。

  「你果然知道我在想什麼。你會讀心?」趙原隰問道。

  「這世上,沒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你遇到的所有人都被你這樣讀心嗎?」

  「不是。那些人的事,本座並不想知道。」

  「那為什麼要讀我的心?」

  「不為什麼。」

  「日後,可不可以不讀?」趙原隰道。

  「理由。」

  「你對我了如指掌,我卻對你一無所知。不公平。」

  「你同本座講公平?」朝生挑眉。

  「為何不能?對你有所求者,才對你敬重或是畏懼。我對你無所求,也不怕你。」趙原隰的眉眼染上些許細碎的陽光,掩住了原本的清疏,顯得更加明朗溫和。

  但是再惑人的皮相,也偽裝不了他原本就有反骨,還有清冷乖戾的性子。

  朝生原本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只是因著他眉眼間的那抹明媚的光彩,她對他縱容至極。

  「好,本座應你。以後不會對你動用觀心之法。」

  誰讓他……那麼像……

  「你嘴上說說而已,我憑什麼相信。你騙我怎麼辦?」趙原隰得寸進尺。

  朝生也不惱,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片紫色的葉子。

  「這是障目葉,食之可以藏心。本座便不會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不僅是本座,旁人也不能。」

  趙原隰在他寢殿的古書中看過,確實有一種長在仙山上植物名曰障目,一葉障目,旁人不可觀心。只是他不知這種植物具體長在哪裡。

  「若是我真的服用了,你不怕我脫離你的掌控嗎?」趙原隰似笑非笑看著朝生,明朗的眉眼似帶著試探。

  朝生一絲不苟地看著他,沒有說話,而是直接把葉子塞進他嘴裡。

  趙原隰:「……」

  朝生的手指觸到他柔軟的嘴唇,冰涼的觸感卻絲絲縷縷傳遍全身,讓他神色一滯。

  趙原隰不自然地別過臉。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啊?」他問朝生。

  很少有人這麼問她。上一個人是在好久以前了。那個人也這麼問過她。

  「問名字做什麼?」朝生問。

  「不想說算了,又不是非要知道。但是別以為我叫你神君就真的把你尊為神君,我只是沒什麼可叫的。」趙原隰昂首道。

  「朝生。」

  「啊?」趙原隰似乎沒想到她會回答。

  「我叫朝生。」她不再自稱「本座」,許是覺得這樣更親近一些。

  「朝生……」趙原隰默念著她的名字,「是木槿花嗎?」

  「也許吧,用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朝生道。

  「朝生,」趙原隰道,「我以後都這麼叫你。」

  「隨便。」

  「朝生,謝謝你。」

  「謝什麼?」

  「沒什麼。」趙原隰垂頭,忽而又想到什麼,「別以為我對你說謝謝就表示我心甘情願留下來,我絕對不會屈服的。」

  朝生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不覺得,你和趙溯的交易很不公平嗎?我於趙溯而言,從一開始就是棄子,但是卻為他換了了愛了一輩子的人。」趙原隰道。

  朝生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

  她不傻,凡人心裡想什麼,她還是知道的。

  她在緋罌池中,看到少年趙溯向皇帝趙沂求娶沈燕紓時,趙沂身軀輕微一顫,斂了笑意,抿緊了唇。也看到了沈燕紓大婚之日未有半點笑容,在提到趙沂時眼裡的亮光,還有看向趙溯是冰冷怨恨的神色。

  王府的密室里,沈燕紓的魂魄哭哭哀求著:「放了我吧,求求你放過我。」

  趙溯狠厲而偏執道:「死都不會。」

  「我詛咒你此生不得所愛,榮華落土,眾叛親離,不得好死!」這是沈燕紓的魂魄對他的詛咒。

  正因如此,朝生知道,即便沈燕紓復活,趙溯也不會真正得到。也許往後的日子裡,趙溯會真的應了沈燕紓當年的詛咒。

  當然,這都是他們的事了。朝生不想知道,也懶得去猜。

  但她知道的是,在這個守恆的世界里,沒有什麼平衡能被輕易打破。得到也許伴隨著失去,失去也可能換來當初得不到的。

  況且,他是趙原隰。是讓她看了歡喜的人,既然雙方都滿意,便不會覺得不公平。

  「原隰,」朝生喚道,「原隰就是原隰,和沈燕紓沒什麼干係,也沒必要做比較。」

  趙原隰聽著她這麼喚他,有些驚詫,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趙溯也叫他原隰,但是原隰這個名字在朝生的聲音里似被賦予新生一般。彷彿不再是那個娼妓之子、王府庶子,卑微至極的趙原隰,原隰就是原隰。

  「我以後不會叫趙原隰了。我只叫原隰。我不會承那個人的姓,我只是我。」

  朝生點頭。

  ……

  又過了不到三日,杳默在《拾遺錄》上寫道:

  「凡間大梁元帝二十六年,凡女沈燕紓死而復生,然依舊戀慕皇帝趙沂,心恨趙溯。趙沂藉機打壓永安王趙溯。三年後,趙溯不甘奪妻之恨,起兵造反,攻入王都。都城混亂,宋國趁虛而入,皇城易主。趙沂身死,沈燕紓殉情。趙溯恍惚成瘋,戰死皇城。」

  扶桑先生不解:「不是說給沈燕紓續了四十年的命嗎,怎麼三年就死了?」

  照雲道:「以沈燕紓那個尿性,別說四十年,就是四百年年,也得給她三年整沒了。」

  眾人:「……」

  或許一廂情願,真的很難。

  扶桑先生也把他們的事寫成一部戲曲,名叫《溯回記》,在凡間各大戲樓茶館中演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饒是趙溯妄圖篡改天命,逆流而上,也終究難以實現。

  有的人,一生都在溯回。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那個人是否依舊還在原地。

  又或許,那個人從未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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