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青春如瀑
春溪的冬季多雨雪,尤其快到過年這段時間,天上不怎麼出太陽,人待在屋裡,白日與黑夜並無分別。
沈齊整個下午都沒出去,琴房的窗帘只拉開半邊,光線弱得抵不過窗檯那一點雪色。
當年擺在鋼琴上的那支玫瑰早已枯敗凋零,留下一隻窄口花瓶。
家裡人以為沈齊喜歡玫瑰,即使他十天半個月都進不了這裡一次,阿姨也會在每日打掃完之後,往花瓶里插上一支新鮮的玫瑰。
不動不響,安靜到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細辨才發現,不止有雪,還有細碎的冰珠。窗上蒙了層霧氣,屋內的熱將其融成水,這裡一淌,那裡一化,玻璃就被割裂成斑駁的幾片。
沈齊從中窺見了自己的影子,忽然感覺受不了這昏暗的環境,想做點什麼,又不想開燈,於是打開了手機。
微信無論是群聊還是私聊,都有一大堆未讀未回復。唯一跟以前不同的,他不再有一個叫「兔子」的置頂,跟他的聊天記錄也被擠到了最末。
退出後點進他們的歌單,似乎也荒廢許久了,誰都沒再往裡添加新曲。
沈齊點開一首外放,上面顯示一人在線,盯著進度條從開始到結束,在線的仍只他一人。
下一首隨機播放剛起調,沈齊半垂的眼皮掀起一點,眸中倦色有了變化。
那是顧景彈奏的。
去年夏天,在這間琴房,他坐在旁邊幫他錄下的。
顧景說讓他也錄一首,他推說自己彈得不好。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虛偽,一邊說著不彈,一邊又在顧景彈奏時搗亂。
他忘不了那天的場景,窗前有綠葉,樹上有蟬鳴,還有不知名的鳥叫,他被吵得煩了就去鬧顧景。
要比誰的手掌大,比誰的手指長,比誰的指尖落在琴鍵上更好看。
顧景當時在彈琴不理他,他就故意把手壓在他上面,發出比蟬鳴更吵鬧的聲音。
看他,總是這樣惡劣。
又要安靜,又去招惹,反覆無常得令人討厭。
樂聲正在進行中,他抬手想關閉,手指懸在上空許久,最終還是變道敲在了鋼琴上。
猝然一聲過後,餘音散去。
手指平鋪在琴鍵上,腦中全是顧景坐在這裡彈奏的畫面,他慢慢屈起關節,指腹在上面一點點摩挲。
樂聲輕拂過耳,難以言喻的心悸忽然襲來。視線從手機上移開,偏頭看見了擺在琴上的玫瑰,失神地望了會兒,等反應過來,花已被他握在掌中。
他用食指撥開幾片花瓣,小心撫摸,湊近輕嗅。
香氣並未誇張到醉人,但莫名叫他上癮,就像耳邊琴音,從輕緩的前奏漸入高潮。
閉眼聆聽,直至一曲終了。切換的間隙保持著一段沉默,睜眼方覺恍然。
指尖染上了玫瑰的顏色,他揉碎的卻不止是花。
沈齊瞬間從琴凳上起身,走到窗邊,繞到簾后,一步步踱著,把那顆本就躁動的心越走越亂。撫上心口時觸碰到什麼,他徹底忍不了了。
秦詩愛找了一圈不見人,最後推開琴房的門:「你在這兒啊。飯飯來了,說給你發消息你沒回。」
喊他不應,秦詩愛便走了進來,恰好看見被他扔在鋼琴上的項鏈。
她心中疑惑,這不是顧景的那條嗎,什麼時候落在這裡了?
沒來得及問,沈齊疾步走來,撿起項鏈旁邊的玫瑰丟進了垃圾桶里。
如果不是他這一舉動,秦詩愛根本沒注意到花的狀態,不是自然枯萎,而是被人為揉碎。
「既然不喜歡,下次就叫人不要放了。」她看了眼兒子。
沈齊沒回答,捻著指尖平緩氣息:「你剛才說范承瑞來了?」
「來找你的。」秦詩愛點頭,「他爸也來了,正在跟你爸談事情。」
「我知道了。」沈齊心虛地躲開她的眼睛,握起手機,「我發消息讓他上來。」
他們沒在琴房待了,離開時秦詩愛又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玫瑰,想跟沈齊說句什麼,結果他人跑得飛快。
回到房間的沈齊依然定不下心,剛才給范承瑞發消息,無意間看到來自顧青許的告知,她說顧景明天要回揚州。
他攥緊手心,蝴蝶蘭漸漸留下痕迹,指尖殘留的胭紅汁液滲入其中,鬆開只見一片曖昧,紅與白在眼底迷離不清。
「沈齊——」
人聲驟起,沈齊驚得合上掌心,回頭看著闖進來的人:「范承瑞,你會不會敲門?」
「我敲了。」范承瑞虛空做著敲門的動作,「好幾遍,你沒答應。」
沈齊閉了閉眼,另一隻手伸到底下拉開抽屜,將手中的項鏈塞了進去。
「自己走神還怪我啊。」范承瑞轉身關上門,「給你發消息問在不在家,你也不回,還得我這個表哥親自上來找你,架子夠大的。」
范承瑞就是秦詩愛口中的「飯飯」,比沈齊早出生幾個小時,名義上算是沈齊的表哥。
雖說大一分鐘也是大,但沈齊對他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偶爾范承瑞想擺哥哥的譜,沈齊一露出點不悅的表情,他就慫了。
比方現在,沈齊就很不耐煩地回他:「你有事沒事?沒事就滾下去。」
很多時候沈齊並不禮貌,家裡親戚一大堆,一些關係遠了又遠的兄弟姐妹,他向來不樂意搭理。
但他又被從小教育,家人高於一切,現在他所擁有的,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成就,而是大家共同奮鬥的成果,他知恩圖報的方式就是挑起家族重擔。
上一個被這樣教育的人是沈如海,沈齊一直把父親當作榜樣,一直想成為像父親那樣優秀的人。
十幾年來他從未動搖過,也從未覺得家族是負擔,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艘超載的船,稍不留神就會墜入海底。
他糾結痛苦的神情被范承瑞看在眼裡:「沒事兒吧,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去打電話叫醫生。」
「別去。」沈齊招手讓他過來,「說說你來找我什麼事吧。」
「還是上回我告訴你的。」范承瑞突然就蔫了下來,苦惱地皺著眉,「這事兒我跟誰都沒敢說,就怕他們告訴我媽,萬一我媽跟我爸鬧起來要離婚,到時候我怎麼辦?」
他說著就要哭,沈齊輕輕敲了下桌子:「我都說了會幫你,你能不能把你那眼淚收收。」
「可是我這些天發的消息,你一個字都沒回。」
「最近忙著考試沒顧上。」沈齊點開手機里跟某人的聊天記錄,丟到他面前,「你看,我有在幫你。我已經派人找到那女人了,回頭我帶你親自去跟她談,一定不讓你媽知道,行了吧。」
「萬一談不攏怎麼辦?」
沈齊發出一聲嗤笑:「你是不是蠢啊,她什麼貨色你不清楚,你爸是個什麼德行你難道也不清楚?」
范承瑞知道他這麼說大概是有主意了,急忙擦掉眼淚:「你說怎麼辦我都聽你的,全聽你的。」
沈齊心裡又是一聲笑,全聽我的?要是全聽我的,這種出軌的男人留著幹嘛,早就該丟了。縱然主動勾引的女人有錯,但你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沈齊不能對范承瑞這麼說,他能做就是勸退那個女人,然後再私下給范承瑞父親一點警告。
說句不好聽的,對方沒犯錯前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拿喬,如今犯了錯,再被自己戳穿,以後只會更加抬不起頭,還敢再論什麼長輩不長輩?
當然,沈齊在范承瑞面前沒說那麼露骨,大意就是告訴他,先用錢擺平那個女人,自己再去跟他爸談一談。
「你放心,有過這次,我保證你爸以後再也不敢。」沈齊頓了一下,繼續說,「不過有一點你要想清楚,就算他管得住下面,但他心裡怎麼想,我們誰也不知道。」
范承瑞眼眶泛紅地看著他:「那我……」
「我還是建議你把這件事告訴你媽,最好是在我們把事情解決之後。勸她冷靜下來想一想,不管她的決定是什麼,你告訴她,我們家絕對不會站在你爸那邊。」沈齊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多事的老媽子,明明他自己的麻煩事還沒解決,他嘆了口氣,「如果你勸她為了你,再給你爸一次機會,而她自己也有這個想法,你就讓她來找我一趟,我教她怎麼做。」
「如果你是我呢。」范承瑞猶豫地問,「你會怎麼決定?」
沈齊挑了挑眉:「想聽真話?」
「嗯。」
「渣男不值得,我會勸我媽離婚。」
其實沈齊心裡明白,即使他廢了這麼多口舌,范承瑞也不可能改變主意去跟他媽說這些。他一個外人就更不可能了,要不是范承瑞苦苦求他,他根本不想管這件事。
房間里又剩下一個人。
窗外雪還在下,沈齊拉開抽屜,低頭看了一眼,裡面的蝴蝶蘭還在,而他掌心的已經消失了。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合上了抽屜。
這時手機忽然震動了兩下,接著鈴聲響起,點開看是顧青許的電話。
他順了口氣,放在耳邊:「抱歉阿姨,我剛才在跟人談事情,沒顧上回您的消息。」
「沒事沒事。」顧青許笑著說,「我打這個電話是怕再晚你就睡了,想提前問明白,明天顧景就回揚州了,你要不要跟過去玩幾天?反正現在還早,玩幾天還能回來過除夕。」
沈齊沉默了半晌,對面又說:「我看你朋友圈經常曬一些風景照,如果你去的話,可以讓顧景陪你到他爺爺家的園林玩一玩,最近正好在下雪,很適合拍照。我們顧景最喜歡跟弟弟在那兒堆雪人,今年他一個人回去得早,估計沒人陪他。當然了,你要是沒時間或有別的事,那就下次再約。」
顧青許說前半句的時候,沈齊已經想好怎麼拒絕了,但聽到後面,她說顧景會是一個人,他又不忍心拒絕了。
這段時間不管他再怎麼疏遠顧景,他也沒讓顧景一個人待過,前提是不能他們兩個獨處,他總會再拉上幾個人。
「我能帶幾個朋友嗎?」他說,「顧景也都認識的,大家一起會比較熱鬧。」
顧青許爽快答應:「反正家裡房間多,吃喝也有人伺候,餓不著你們。」
沈齊放下心來:「謝謝阿姨。」
「阿姨才要謝謝你。」顧青許真心道,「謝謝你陪著顧景,他很難跟誰交心,性格在別人看來也不是特別討喜,阿姨就希望你們能一直好好的,不要吵架,有什麼事情說開就好了。」
這話沈齊沒辦法回,他心裡想,要是顧青許知道自己對顧景的想法,她還會不會說出這些話?
抬頭看向窗外,夜色雪色都在他眼中,卻只是暫時,就像蝴蝶蘭的印記,時間到了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