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宮情仇與愛恨
他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其實父王也是沒有辦法,前幾日天帝召他上九重天,想把四公主嫁給三太子。」
「倘若四公主真的嫁過來,那你假冒我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父王當然不能直截了當地拂了天帝的面子,畢竟以後還是要在人家手底下混。你就去相親走個過場,側面告訴天帝這門親事我們不約。」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懂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做的。」
當晚入眠之後,我被蕭戈的夢囈聲驚醒,恍惚聽到他嘴裡喃喃,喊著一個熟悉的名字:「小魚.……」
翌日,在宸寧殿大門前,紅色的珊瑚樹下,相親流水宴擺了一日。
我端著笑容和每一個想要嫁入,北海豪門的女子,聊人生聊理想,然後殘忍地拒絕她。
一天下來,我臉笑得都快僵了。揉了揉臉頰,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卻沒見那個,總是形影不離跟著我的人。
仔細想想,我好像一天都沒有看見他了。我心裡隱隱有不安的情緒在亂竄,直到我回到宸寧殿遍尋不到蕭戈的時候,我真的慌了。所有人都說今天沒看見蕭戈,就像是這個人突然間蒸發了一樣。
我一整天忙得自顧不暇,偏偏蕭戈就這時候不見了,我不相信這是巧合。
我強自穩下心神,快步跑去了龍王那裡。龍王滿頭花白,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很多。
他坐在龍座上,懷中抱著一個龍形的木雕。
聽見聲音他抬起頭,滿目愴然。我白了一-張臉,抖著唇問道:「蕭戈呢,蕭戈去了哪裡?」龍王拍了拍木雕:「在這兒,這就是你的蕭戈。」
你哭起來丑到我了。
蛟龍背後生翅,是為妖神入魔。
千年前,濱海之濱妖神誕生,濫殺無辜。因為其為龍之一族,所以由四海龍族前去收服,北海三太子穆丘也隨之一同前往。
妖神法力高強,多少人都不敢上前,只有穆丘一人例外。「小魚,我知道這不是你本性所為,你是控制不了體內魔性才會這樣。你信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蛟龍黑色的雙翅大開把穆丘困在其中,就在所有人以為穆丘就這般死了之時,蛟龍突地收起翅膀,赤紅的眼瞳中竟是含了淚。
冰魄寒潭,乃是極冷極寒之地。
岑寓在寒潭中千年,魔性點點被封鎖,記憶也跟著一寸寸消失的翅膀一同消散。
寒潭太過冰冷,穆丘化成原形跳進來,陪著岑寓度過那最是難熬的階段。
可是當岑寓化成人形之時,自身法力隨之增強。與此同時,被壓住的魔性卻也有復甦的跡象。穆丘知道,單單是寒潭已經難以控制了。
於是他借口三太子魔咒,讓岑寓以他的身份回到北海。
只有這樣,才不會有人懷疑她的身份。一旦蛟龍魔性難以壓制的消息傳出去,那天庭一定會派重兵鎮壓,那麼等待小魚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穆丘一邊貼身保護岑寓,一邊尋找可以徹底化解,她體內魔性的辦法。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讓他找到了法子一一龍之靈力可心口結出冰魄神珠,化解世間一切邪念魔性。
因為是耗盡了,龍的所有靈力才結出的珠子,是以冰魄神珠離體之後的第二日,龍就會變成沒有靈魂沒有驅殼的木雕。
穆丘下了決定之後,儘力地想多和岑寓在一起,度過最後的美好時光。
當岑寓背後隱隱有雙翅破開之時,他知道,再也無法拖下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蕭戈撬開了我的嘴。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把冰魄神珠推進了我的體內。而他之所以今日讓我去相親,為的便是不想讓我親眼看著他變成這樣,不想讓我傷心難過。
我頹然跌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隔著瀰漫的水霧,那木雕金龍竟像是在對我笑:「你哭起來真丑,嚇哭本太子了。」
「蕭……
從此之後,四海之中,六界之內,我再也找不回我的蕭戈了。你留我孤身一人,沒有你,那我活著還有何意義?
北海三太子穆丘變成了木雕,三太子魔咒也就此圓滿。第二日,我離開了北海回到了寒潭中,把自己化成原形縮成--團,一動不動地盤在潭底,腦中浮現的是自打遇到蕭戈之後發生的一幕幕。
我多想隨著蕭戈一同去,可我不能。他費盡心力做了這許多,就是為了我能活下去,我不能讓他白白地犧牲。我只能守著回憶,守著這潭冰冷刺骨的水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我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牙齒打著顫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蕭戈,蕭.……
意識變得模糊,耳畔聽見一聲熟悉的「撲通」聲。有什麼東西緩緩盤在我的身上,一點點驅走我心中的嚴寒。
「小魚,我回來了。」
鵒逅山上一片青翠,連綿看不見盡頭,我木著臉看著眼前的祁硯:「不是說好請我們喝滿月酒的嗎?我沒聽說過誰家滿月酒要客人下廚的。」
一個月前,祁硯他娘……也就是曾經抓他的鳳凰仙給他生了只小鳳凰。祁硯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抱著小鳳凰滿世界地啁瑟:「看我閨女漂亮不,長得隨我。嘿嘿.……
「我和我娘子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就做個菜怎麼了?」
祁硯一句話戳中我的痛點,我暗中掐了掐身邊一直笑眯眯的人的腰:「都怪你!害得我欠了祁硯這麼大的人情,一直被他拉著還債。
蕭戈輕笑著點頭,一副二十四孝相公的模樣:「嗯,怪我。」
鳳凰仙是上古正神,手中有可召喚魂魄的六甫琴。正是她出手召回了蕭戈的魂魄回到木雕體內,又有龍王渡了大半生的修為過去,才把蕭戈救了回來。
說起來還真的要謝謝祁硯,若不是有他的關係,蕭戈就真的要做一輩子木雕龍了。我認命地起身往廚房去,隨之而來的蕭戈抓著我的手翻出窗子踏上雲就離開鷂逅山。我面色一-曬:「這不好吧?」
蕭戈冷哼一聲:「想讓我老婆給他做牛做馬,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去吧!」
我望了望天,蕭戈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偽君子風采。不過倒是讓我想起了另一檔子事:「話說你為何那麼討厭祁硯?」
蕭戈半挑著眉:「還不是因為某人喜歡和他聊天,如果不是本太子我魅力夠大,如今給祁硯生孩子的人就說不準是誰了。」吃醋就吃醋,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小魚。』
「叫我幹嗎?」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愛你。
這話題轉得太快就像龍捲風,我愣了愣沒出息地轉身就撲進了他的懷裡。我能感覺到我們心跳的頻率是一致的,這是不是就代表著我們擁有同樣的未來?
「蕭戈,過去的那些事情我還是想不起來。
輕輕的一個吻落在我的額頭,蕭戈輕笑著道:「沒關係,我會用一生的時間慢慢說給你聽。」數一聲陌上花開,緩緩歸矣
長福宮燈火璀璨,忽來一-陣嘈雜嬉笑,料想是壽宴上太后老生常談,又提了良王東彤的終身大事。
意闌珊遠遠望著,倒想知道這一次那人還能如何推託。她不信他不知道,這已是最後的試探。
亥時席散,意闌珊負手於一隅靜候,月亮冷冰冰地掛在樹梢,不多時身後有了動靜。
她回頭,幾乎是視線相觸的瞬間便見東彤駐足。
「本王道是誰,意統領夜值辛苦。」
他風流成性的笑意沒有破綻,意闌珊只隔空擲出那私相授受的手帕:「良王殿下,我助你返京,不是讓你回來跟陛下搶女人的。」
原來,意闌珊身後還立著個驚魂不定的宮裝女子。她被點了穴口不能言,眼波瀲灧,惹人愛憐,是容妃曲殷殷。物證人證都齊了,難為良王還能泰然自若。
「當年離京前本王與殷殷是兩情相悅,若不是誤傳本王死了,她根本不會入宮為妃。」他眉梢一挑,「意統領心中儲了皇兄多年,而本王設法讓你的敵手出局,豈非兩全其美?,
「終令你兄弟離間,當真紅顏禍水。」東彤笑她:「意統領自己又何嘗不是紅顏.……
但很快東彤便笑不出來了。
意闌珊身著暗紫團花官袍,手上常年覆著一雙銀絲軟甲,令她看上去詭譎又危險。
此時,正自那雙手催出極寒,彷彿只需她廣袖翩飛,所及處便萬物凋零,包括如花似玉的容妃。
皇帝曾賜恩典,獨許她先斬後奏。
「意闌珊!」
東彤一把抓住她,顧不上掌間的殺氣,咬牙低聲道,「皇位和天下都已是皇兄的了,總不能就連我心愛的女子,也要一併奪去。」
她瞳中倒映出東彤亂了分寸的眉眼,他唇舌幾度輕囁,到底沒有再說,唯眸間哀痛如長夜寒星,亮得瘳人。
她拂開他的禁錮,撣了撣衣袖:「她如何能活得安穩長久,她自己應知曉,良王殿下更不該糊塗一一與她將話說清楚,一夜過後,這念想就斷了吧。」
意闌珊最終親自去迎了夜遊的聖駕。今上是位溫文儒雅的仁帝,年紀輕輕卻威儀穩重,只在提及家事時才有這般哭笑不得的表情。
「良王真讓朕這個當皇兄的不省心,這不,又哄得太后擱置他的婚事。」東寧折來一枝水粉色的月季,問,「闌珊,你說他是為了哪個求而不得的女子?」
今夜容妃穿的,便是水粉。
意闌珊不動聲色:「回陛下,末將不知。」「哦?這宮闈內外,竟還有英明神武的意大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頭:「蓋因末將俱不關心。
皇帝聽罷,唇角噙上一抹淺笑,沒再說話。
先皇一生只得東寧、東彤兩位皇子,雖非一母所出,但自幼親密勝過雙生子。
這份情誼在皇家無疑是極難得的,尤其在東寧被封太子后也未改變。
而後,東宮按慣例得了影衛,便是七年前的意闌珊。
立儲同年隆冬,狂雪覆了整個兆京。兩位皇子結伴溜去別院泡溫泉,月下煮酒好不逍遙,不知怎的就驚了冬眠的野熊來覓食。
迫在眉睫之際意闌珊現身擊斃凶獸,一雙銀掌輝同日月,險些閃壞彤皇子的眼。「卑職有罪,讓殿下受驚了。」那時她單膝跪於池邊,以拳觸地向東寧行禮。而東彤將意闌珊來回打量半晌,才驚道:「這影衛怎麼是個女子?」
太子笑著說:「阿彤。她跟了我們足有大半年,就寢用膳沐浴如廁,從來寸步不離,只怕就連你屁股.上那顆紅……」.
東彤憋紅了臉:「你見過了?」「在右邊。
「閉嘴啊!」彤皇子羞憤交加的悲號直上雲霄。自那后便百般刁難意闌珊。
細算起來,意闌珊虛長兩位皇子半歲,加上自幼習武,無論心智還是身手都稍勝一籌。
故此所有捉弄到最後,無非是東彤碰一鼻子灰,意闌珊仍舊古井無波,東宮太子就憂傷地在二人的對戰錄上輕畫下一個叉。
寒暑幾度,冬去春來,叉叉攢下九九八十一道,堅韌不拔的彤皇子也終成正果他到底勝了意闌珊一次!
這一年,意闌珊十七歲,而兩位皇子也到了適婚年紀。
眾多閨秀里,皇后最中意曲相家的小孫女,宮人私下議論說她遲早會是皇家媳婦,不管最後嫁給哪位皇子。
對於流言,東寧從來笑而不語,偏東彤愛在意闌珊面前抒發情愫,說他覺得曲家小丫頭極是可人貼心,還說他將來的王妃,就得找這樣的。
然後眼巴巴地望著她問:「你覺得呢?」意闌珊附議:「我也這麼覺得。
東彤一愣:「什麼?」
「覺得曲小姐跟你,是再般配不過了。」
這下東彤的臉全黑了:「意闌珊,你有膽再說上一遍!」
不等她再說,彤皇子拂袖而去,乃至後幾日都閉門不出。東寧自是不舍胞弟自虐,吩咐意闌珊拎上食盒去探視。
見她親自登門,彤皇子一掃連日陰霾,笑靨似暖陽穿雲破霧。
次月上元節,東彤攛掇東寧出宮遊玩。隨行的意闌珊後知後覺地發現,熙攘河岸邊,星輝燈火交映,人聲鼎沸如潮汐漲退,只剩下她和東彤了。
他今夜似是精心裝扮過,一件暗紋丹紅深衣,襯得烏髮極黑極柔,頜首垂視,眸光脈脈姿態,足以迷倒萬千春閨。
他從胸前掏出個物件,送到她眼前。是一支雕工不算精巧的玉替,粗粗結合。
皇子指間傷口來看,不難猜是出自誰之手。意闌珊抬頭直直看他,直到看得他眼瞳微潮、面若桃花,才說了今夜第一句話:「準備送給曲小姐的?」
一聲巨響,煙火在蒼穹飛綻,赫然截住東彤欲出口的傾訴。東彤收回玉簪,換上笑靨:「是啊,為她可雕了一月有餘。這不,讓你過過眼!」
意闌珊沒有答他,只是解釋:「那日送去吃食並非是我所做。』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知道。」
意闌珊道:「是太子殿下下令,我才會去找你的。」
「我知道。」東彤頓了頓,「你眼裡只有皇兄,我都知道。」然後幽幽別過頭,遠眺河面碎光流螢,再無一言。
後來意闌珊每每憶起,都覺得當日自己說錯了話,否則東彤未必會有那些變化。
他變得沉默寡言,行蹤不定。
他開始與曲殷殷親近,甚至傳出二人已私訂終身的消息。他忽然請旨遠赴邊關,入營從軍,然後乾脆查無音信。
不思量,自難忘。
東彤離京后,東寧曾給他寄過好些書信,均未有答覆,到後來皇帝抱恙,他身為太子需要監國,便也只能壓下。
意闌珊亦很忙碌。
始監國起東寧身邊頻發各種巧合,她重任在身,鬆懈不得。倒是東寧常輕拍她肩,反過來笑著開解。
第三年秋末,皇帝到底一病不起,皇后原本朝夕相伴、不假手於人地照顧,卻在邊關傳來東彤立下軍功的捷報后,驟然和皇帝針鋒相對。
崔時意闌珊想不通,東寧就更無法理解,連夜冒著暴雨前往皇後殿中當說客。
當夜他和皇后談了什麼,門外的夜闌珊不得而知,但東寧是直到寅時才雙目猩紅地離開,回殿後一頭栽倒,不許人近身。
他從來是溫和性子,這次雷霆震怒居然持續了數日。
太子殿眾人噤若寒蟬,只有意闌珊,不管東寧如何責難都寸步不離。
一入夜,東寧便會魔怔般輾轉,他屢次高叫驚醒,意闌珊都背身端坐在床前腳踏上:「殿下且安心,這裡有卑職守著。」
放本她覺出床上人呼吸一室,終究未再語。病情反覆數日,高熱才退,那晚黑暗裡東寧伸手去尋她,呢喃:「她連忙迎上:「卑職在。」
他好似還迷糊著:「這些年,——有沒有想過阿彤?」
意闌珊眉心一緊:「.職沒有。」
「是嗎?」他低語、「可是、我有。」說罷又昏沉沉地睡過去。
他一夜好眠,而意闌珊卻再也無法平靜。
次日,倦極的她睜開眼時,東寧已梳洗齊整端坐案前,蟒袍玉帶、仍是那個君子端方的東宮殿下。
時值微光透過窗欞,屋內灰濛濛一片,靜得只有二人呼吸聲。
「我與阿彤同年同月同日生,早他半時辰,卻鮮有人知道母後生我時是早產。
我自幼身子骨比不得阿彤,為不負他一聲皇兄才勤修德政,孰知我硬爭來的,遠不止一個兄長之稱。」
東寧眸光微動:「那日母后說,父皇立我只是障眼法,他早在阿彤離京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病,便授了阿形繼承大統的詔書。原來阿彤早逝的母妃才是父皇摯愛之人,阿彤,才是父皇心中的儲君人選。」
種種秘辛如石破天驚!意闌珊雙唇啟合,難吐一字。
自幼苛待是錘鍊,允他離京是遠避紛爭。而今龍體違和,東彤功勛碩碩、兵權穩固,是時候風光回朝了。
意闌珊驚得背心微潮。東寧緩步行來,直握上她覆了銀甲的柔荑:「今時今日,與你說這些不為其他,你自我封太子那年起便一直跟著我,如今也唯有你,才能使我不忘初心。」
意闌珊心神大動,片刻之間思緒已幾番顛倒。
她退開半步,低伏於他腳邊,藏於袖間的雙眉緊蹙:「蒙殿下厚愛,凡殿下之希望,屬下自當竭股肱之力,萬死不辭。」
竟從這刻起,已立誓要與東彤敵對。
「一切勝負未定,是本宮杞人憂天了。」繼而凝視她,像是為她感到不值,「闌珊,我也曾以為是你的不善言辭傷了他,那時才多久,他便撇下你與曲家女交好。人心易變的道理,你與我,都懂得太遲。」
那年上元節,良宵清光,長夜難再。此後,事態發展迅速令人昨舌。
皇帝沉痾不起,良王千里傳書,正日夜兼程地趕回,而直到皇帝賓天也沒能等到他。
喪鐘響徹兆京之時,東寧著帝冕龍袞,在皇后、丞相的擁護下高登金鑾殿。從此萬里河山,盡在他股掌之間。
那后五日,傳來良王因悲傷過度在途中不慎墜崖的消息。新帝聽時擱了手中的硃砂筆說:「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意統領務必將先帝詔書帶回。』
意闌珊一個響頭磕在玉石板上:「末將領命!
太行古道險惡難行,據說是雨後迸發泥石流,將連夜趕路的良王連人帶馬卷了下去。
意闌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從崖邊縱入雲霧。
這崖有多深,她能撐到哪一步,她不確定。那人若真從此處墜崖……她總得去一探究竟。
急墜間山風呼嘯,餘光瞥見石壁一處崖洞,她袖中鐵爪飛射而至,借力提身,轉瞬人已到了洞口。
卻是雙腳落地的瞬間,一抹寒氣直逼喉管!
「.……長槍的另一端緊握在一個男人手中。
他右腿受了傷,虛弱地倚在石壁上,渾身警戒著,唯雙目圓睜,像是從未想過會在這窮山惡水處,狼狽不堪地與她重逢。
意闌珊率先反應過來,音色鏗鏘:「良王殿下,屬下……
「奉皇兄之命前來尋我。」他哈哈兩聲,扔了手裡的槍,「意闌珊,幾年不見,你會說的還是只有這句嗎?」
意闌珊動手為東彤包紮,而直到將他和自己拴到一處,她才生出劫後餘生的憂心。
邊關三年曆練,東彤早非少年身形,意闌珊帶重傷的他上去,多少有些冒險。遂將腰間繩索扣得更緊,手臂從男人左肋穿過緊環住他。
「屬下帶殿下上去。
「哦?意統領可不要勉強。」
彷彿為了印證這話,上攀時他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一陣邪風后二人紙鳶般被吹了出去。眼見回拍崖壁,意闌珊腰身一折,將自己墊在東彤身後。
砰的一聲悶響,山石戀宰抖落,而她埋進了一個異常寬廣的懷抱。
意闌珊抬頭,見東彤看她的眼神從震驚到不解,從慍怒又歸於平靜。
「意統領好歹是女子,叫本王這身筋骨一撞,焉有活路?凡皇兄旨意,意統領總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如果我說,並非為陛下旨意呢?最終意闌珊還是選擇了沉默。
甫一登頂,即有親信分別,將他二人團團圍住。意闌珊遠隔人潮遙望,東彤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首。
良王傷勢不輕,回京的路走走又停停。他受傷起居需人照顧,同行沒有女眷,最後落到意闌珊頭上。
東彤折騰了她幾日,大抵覺得沒意思便作罷。倒是意闌珊體貼地找了個良家女子,而這一服侍便出了狀況。
那女子半夜爬上良王的床,被意闌珊抓了正著。
意闌珊一拉一拽間,她就跌得灰頭土臉,再從意闌珊淡漠的眼,看到她覆了銀甲的手,當場哭暈過去。
後幾日良王親信都在議論,那個腰肢宛若楊柳的女人多麼風情瑟瑟,良王為何不要。
東彤哪屑與這群莽夫為伍,嗤笑:「少廢話,本王的心上人還等著本王乾乾淨淨地回去呢。」
意闌珊於門外淺聽,有人再問,東彤無論如何都不說了。
入城前晚,今春梨白全開了,又被忽來夜雨摧得憔悴。東彤憑欄遠眺,唇邊叼著一朵細細嚼著,彷彿是近鄉情怯。
意闌珊探究的視線引起他的注意:「意統領作何這般看本王?」
「曲殷殷入宮封妃了,她以為你已遇難。」她分明看到他的背影——僵,頓了頓才道,「由我來說,總好過你從旁人那裡聽到。」像是過了許久,東彤嗓音喑啞:「以為我死了,她作何反應?」
「哭了數日。」
「那意大人又作何反應?」他仍舊頭也不回,「為本王哭過嗎?
這幾乎是其後兩年間,東彤和她的最後一次對話。
他一度像是遺忘了曲股股,回京后只致力做個閑散王爺。每每東寧提及給置職街,他就稱病躲在府中,反倒騎射狩獵樣樣不落,引京中貴胄競相爭仿。
這樣的閒情逸緻,令意闌珊懷疑遺詔是否真的存在。她甚至想,若東彤願意演一世兄友弟恭的戲,東寧能否就此罷手?可皇帝還是著手打壓曲家。
東彤是明知太后、皇帝都在試探他對曲殷殷的私心,還敢咬著婚事不鬆口,甚至以身犯險去赴她之約。
他心裡儲著一個人時,為什麼總是要傾盡所有不可?
伴駕夜遊后,意闌珊恭送了東寧。子時已過,暗夜中有影子向意闌珊稟報良王行蹤。
她忽略所有對他們久別重逢、一訴衷腸的敘述,直取關鍵。
「你說他去了一趟舊宮才走?」
不等下屬答「是」,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舊宮有十一-座白玉橋,架於曲水碧波上,左起數第六座,右起亦是第六座,便是少年東彤每每輸了比武,懊惱藏身之地。
他躲在橋底罵罵咧咧,她就盤腿坐在橋上偷聽,直到他氣消出來前一刻又翩然離去。
意闌珊駕輕就熟飛至橋下,伸手忙在內壁一陣摸索,果然觸到塊鬆動的磚石。
借著月光,她看清中間已鑿成空心,彷彿曾秘藏一個錦盒大小的物什。譬如,先帝傳位遺詔。
了那錦盒。乘勝追擊夜探王府,意闌珊沒有費太多工夫就找到沉香木雕著祥雲,老舊斑駁,還落著把鎖。比想象中輕太多,竟是足以顛倒乾坤之物?
而他為了曲殷殷的一面之詞,沉寂兩年後竟然下了這樣大的決心?
意闌珊眸光晦澀,被無謂思忖耽誤了時間。屋外一陣腳步,她堪堪將錦盒別到氅內,那廂良王已推門而入。
他似是剛沐浴完,月白長衫外只罩了件鶴氅,墨發氤得肩頭一片濡濕。
四目相對時,他驚奇地眨了眨眼:「意統領怎麼不提前知會一聲,本王也好略備酒菜,換衣恭迎。」說著親手斟了兩杯佳釀,碧杯金湯,酣飲而盡后才道,「意統領欲找的東西,可找到了?」
他尚還鎮定,是不知道她已得手。意闌珊誠懇勸道:「請旨回關外吧,曲殷殷不值得你這樣。」
「那誰才值得?你嗎?」
舊事重提給了意闌珊極好的借口,她佯裝不悅轉身要走,卻被一句突來的「站住」定在原地。
東彤問:「你腰間別了什麼?」意闌珊的回答,是反身一掌擊去。
東彤何等自負,自提掌相迎。砰的一聲后卻覺手心異常痛麻,才想起她那刀槍不入的銀絲手甲,氣得額角飽脹:「當初支個女人假借服侍,將本王摸遍也沒找到。今天意大人親自登門,以為找到的那個,便是了嗎?」
那楊柳腰的女子確是東寧之令,那時是她臨時改了主意,但良王眼下反應
意闌珊抽出錦盒,指間劍氣打落銅鎖,翻開一看,才發現內里存的,果真不是詔書。是一根極為素白的玉簪,那年他說他親手雕給曲殷殷的。
經年後,意闌珊方才捕捉到簪頭乳色玉蘭瓣下那尤為隱秘的二字,彷彿滿含少年無法啟齒的羞澀,和輾轉唇舌的情意一——她的名,闌珊。
她驀地抬頭,腦中千思萬緒洶湧成狂,偏沒有哪句可以出口。
東彤信手取來,含笑看她,五指突然一緊,那簪便清脆地在他掌中斷成數截。「你不會以為事到如今,我還喜歡著你吧?,
意闌珊垂首看那些碎玉,唇瓣輕顫。東彤像是愛極她的反應:「我那好皇兄打壓曲家,令殷殷難安,無非是想引我出手,我何不就此順了他的心意。」
她恍惚喃喃:「曲長豐勾結外番,野心勃勃,陛下早與他不和,與你沒有干係。」
東彤像是聽了什麼滑稽的事:「換作是你,這話你會信?母妃早逝,父皇歿得不明不白,我又險些遇襲。如今不是為了任何人,是我!要拿回本屬於我的東西!」
意闌珊被他的大逆不道驚得惶惶,只道他墜崖一事,斷不是東寧所為。
「你看你,無時無刻不在維護他、怎麼偏偏不承認你對他的愛慕之心?」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最令她鈍痛。意闌珊別過頭:「我沒有。」
東彤拊掌大笑:「惱羞成怒了?終於放棄策反本王了嗎?跳崖救人也好,掩護本王也罷,每每你因他而被迫對我表現的那些虛情假意,我只覺得令人作嘔。」
他振振有詞,說著扶保正宗才是大義,其餘一切野心之輩皆是亂臣賊子,為首的便是結黨竊國的東寧。
意闌珊陡然揚手,垂於男人臉側的金絲流蘇隨著數根鬢髮,齊齊而斷。
他頰邊有傷口細而薄,不見紅。
東彤用指尖輕捻,輕嘆:「這才是我認識的意闌珊,頑固至極,愚忠至極。你選擇東寧,我從沒有怪過你,只是看在過去七載情分上,你當依我一事。」他目光灼灼,「此戰避無可避,縱來日舍了這身血肉,我也決不會再退讓一望君,亦然。」
翻天覆地,心神俱碎。她和他,他和他,都回不去了。是她存了妄念,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悔棋重來。
看究筍山雨欲來風滿樓(良王一改荒唐,領了正三品戶部侍郎一一職。
他數次賑災有功,民間呼聲漸高,偶有幾回天降異象,竟還流出真龍未歸位的說法。
光是曲氏,尚不足以撼動根本,但若加上良王兵馬,勝算至少能有五成,曲長豐到底不等了。
萬壽節,群臣進官向皇帝祝壽,曲長豐聯合東彤發難,持先帝遺記,言辭鑿鑿要除佞邪,迎真皇歸位。
這是一場雙方謀划多年的硬戰,若不是常面帶事先得了圖名密報,怕不能將頁王的用兵算無遺策。
禁軍很快佔了上風,意闌珊,以身誘敵,量上連中周刀后反情了曲長車、交邦后發。
奔側殿外圍。
這邊的形勢越發一邊倒,逆黨屍橫遍野。東彤半身染血,面色烏青,以長槍勉強支地,已無戰意。
包圍他的禁軍不敢輕舉妄動,見意闌珊來,直讓出一條路。
意闌珊直身而上,在眾人都以為她會給出最後一擊時,她穩穩地架住東彤,帶他突出重圍!
「為……」.
「你中毒了,不要說話。」
她看清步兵身後全是機弩手,戰中用毒,本不在她和皇帝制定的計劃中!
宮內混戰,她不能硬闖,只好將毒發昏迷的東彤藏到舊宮裡。
意闌珊顧不上腿傷,撕開他的衣衫,將細如牛毛的毒針一根根吸出后再逼出毒血,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他都越來越僵涼。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寒意入骨,縈繞鼻端的全是他的血氣。
「你不要死。」意闌珊將他抱在懷中,我知你有未盡之言,就算天下人都疑你,我也不會。你醒來,全部告訴我。
東彤彷彿有感應般眼帘微顫,她將他抱得更緊。
「我知道以前每年先帝生辰你獻的禮都是親手所做,知道太后稍有病痛你就雲纏著太醫,知道陛下犯錯五次里有三次是你頂替挨罰,知道你是真心喜歡過我.」意闌珊雙目一熱,「我也喜歡你。
懷中人緩緩睜眼,從來清冽的眸色主滿是疑惑。不等他有力氣開口,禁軍已團團包圍此處。
意闌珊將東彤安置好,拖著傷腿隻身出去。
東寧戰袍未解,一身戾氣:「若不是朕太了解意大人,怕會認為你有意窩藏逆賊。」「陛下明鑒,匿名密報並非湊巧,城外良王軍馬更無道理毫不動作,一定還有未解之謎。陛下再容他一點時間。」
「好!朕便在此聽他說。」
少頃,東彤的聲音從橋下幽幽傳來,卻道:「我沒有苦衷。過往種種,皆是本意。」意闌珊聽罷面色煞白,東寧更是止不住渾身顫抖:「好一一個皆是本意,簡直死不足惜!
「陛下!」她強行跪下,腿側傷口裡白骨森然,「陛下這些年心中的苦,我一直感同身受,故此知道若就此失去良王,陛下將永遠難安。我畢生所望與陛下的並無不同,只盼家國太平,陛下與他,都如從前安好。陛下三思!
東寧啞然,急垂眸掩飾,冷哼:「說來說去不都是讓朕赦免他?此等深情,莫非意大人亦苦戀他?你難道忘了,你做影衛,一世不能嫁人。」
「你不能……
身後傳來虛弱的嗓音,是東彤步履蹣跚地沖了出來:「他說.……你不能什麼?」她到這時仍眉目淡然道:「我一世,不得嫁人。」
東彤氣急攻心,一口黑血從嘴裡直噴出來。
幾乎是同時,意闌珊和東寧衝上前擁住了他。
「怎會如此嚴重?」東寧先前所有的鎮
定冷酷,在眼見胞弟瀕死的模樣時化為烏有,「你為什麼就是不服輸?你明知道只要你肯坦白,我就會既往不咎!」
「阿兄,若我執意什麼都不說,.……會殺我嗎?」
這句問話傾盡東彤最後一一絲氣力,他的頭軟軟垂下。
東寧厲聲傳喚太醫,忙掏解藥,他手抖得喂不進,意闌珊就連忙接過。儘管東彤咽得少吐得多,微弱氣息終是穩定了。隨身帶著解藥,是東寧從沒想過真的要置東彤於死地。若逼他到退無可退,他是否就能告訴東寧真相?但所有真相若要用胞弟的命來換,東寧絕不會要。
先帝,那一年,您的聖諭究竟是什麼?她抬頭,見雨後長空碧色如洗,暮光自天際徐徐漫來,彷彿送來雲深處誰的低語。
卻這時,先鋒御前急報,城郊外番興兵三萬,越境突襲!
曲長豐玉石俱焚的最後一棋。
尾聲卜終得雲開見月明。
那還是五年前上元節后,先帝單獨召見了東彤。
先帝頑疾複發,所剩至多三年,恐曲長豐權勢滔天,在他去后欺他們孤兒寡母。「為今只有以你之遠走亂他耳目。朕去后,曲長豐以為寧兒弱質,必除你擁他上位,而依寧兒鐵血,親政后定會拿曲氏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