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蕪苡（一）
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她還是繈褓中新生如天使的嬰孩，那麽小卻是那麽美。而那時，他對她隻有恨。因為幼小的他知道，母妃是因為她離開自己！
慢慢長大，終於明白青娘口中的離開是什麽意思，母妃被這個女孩害死了！但是，這麽多年，他照顧著她，知道她隻是個沒有靈魂的娃娃，對她發泄憤怒？他還沒有那麽幼稚，他要等著她回來，讓她真正死在自己手裏。
可是，他卻故意忽略了，一天天看著她長大，心裏的那份柔軟。比起其他的祭天者，他幾乎算好運，至少留下條命還有半神諭罩著。隻是，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對這一切的恨！
他恨，他必須因為那個狗屁神諭接受王的教育，他恨，他必須接受青娘她們渴求的眼，他恨，自己被縛住的一身！每天都是無止境的要求，而他要讓所有人滿意。隻是很奇怪的，積蓄一天的憤恨卻可以在看到她時消散。
因為，這個孱弱的女孩，是這個世界唯一真正屬於他的，至少她不醒來，就會一直是他的。她不會對他有任何要求，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對他的依賴。到後來，他竟隻有抱著她微冷的身體，才能從血色的恨意裏平靜下來。
那天，女孩在他懷裏輕輕的動了一下，他的心理便掀起滔天巨浪——她要回來了，而他幾乎已經迷戀上她，是的，他迷戀這個娃娃，隻有看著她無欲無求的臉，他才能覺得活著還是好的。
可是，她要回來了，那麽，便是絕對的敵人，他要拿她的命來祭奠母妃！
可惜那次終究平靜下來，她終究沒有睜開眼，而他不知，心裏慶幸多還是遺憾多。那時，他才驚覺，他竟暗暗希望女孩回來，他想看看她的眼裏是否也是那般無欲無求，那般讓人安心。隻是，他仍會毫不留情的殺了她！
第二次，那個世界傳來召喚咒。他微微的緊張，這次，是來真的嗎？如果她不醒來，自己就要失去她的身體。那以後，他還能隱藏滿眼血腥安然入睡嗎？
那幾天，他心裏一直激戰著，第一次，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最後一天，她的氣息弱下去，看著眾人百般的神色，他竟微微的心痛，之後的事情，他再沒有記憶，再次恢複清明，她正緩緩醒來，他就那樣看著這個娃娃睜開奪人心魄的水晶眸子。隻是，那時他沒有感歎它的顏色，這王室的象征，他隻是注意到，她的眼，竟真的如他期盼的，純淨無求，沒有一絲汙垢，它們就那樣定定的盯著他，他隻覺得一生的夢圓了。
然後聽到眾人的祝詞，他從這一切該死的情緒中恢複，她，隻能是他的敵人，而他，決不能讓她生。收拾情緒，他欲放下她退後行禮，她卻再次昏睡過去，在他懷裏。那一刻，他不否認自己的慶幸，與微微的擔心。
之後，他看著她一天天好起來，蒼白的臉開始紅潤，也愈加絕色傾城。隨即他又開始嫉恨，就是這樣一張臉，害死了他無欲無求的母妃！而他忘了，在那之前，他幾乎從未覺得她好看過，他從來隻把她當做娃娃般愛護……
不知緣由，她為他做了很多，而他隻在心裏冷笑，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卻忽略，心底的絲絲暖意，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求什麽的對他好，而他幾乎忘記被人溫暖的感覺。
然後，幸運的他，看到了她是怎樣玩弄那些大臣，看到了她是怎樣生動起來，看到了她是怎樣活得風生水起，甚至，慢慢俘虜周圍人的真心，他不知其中是否包括他的。
那夜，夢中的她哭得那麽傷心，被驚醒的他竟沒有生氣，隻是專注的看著她，認真的看著她，並突然嫉妒，她為之哭泣的人，甚至是事！
後來，她眼淚婆娑的求他帶她出宮，不可否認，那樣哭著的她仍是絕色的存在。隻是，他也知道那些眼淚中沒有一分是真，就像她在那群大臣們麵前流的淚，完全隻為目的。其實，他看得出，她並不是她表現出來的樣子，他看過她獨自對付暗殺者，那時的她，讓他幾分心驚，他留了個很好對手。
隻是他仍覺得還不是時候對付她，他把最後的期限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的人都不再隱藏眼裏的責備。他卻隻是笑，因為想到了她的眼，裏麵隻有信任。他知道聰慧如她，早已察覺一切，隻是，她在他懷裏，仍沒有一絲防備。
突然就有了幾分感激，所以那天，他最終答應了她。卻忽略，故意忽略，麵對她的眼淚，心裏的那份憐惜。那天，他也第一次在她麵前失控，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隻是，他絕對忘不了，她那夜說的。
他知道真正的她一定是驚才絕豔的，卻仍在那夜被她怔住，幾分因為她話裏的深意，更多的是因為心裏莫名的期盼——她，是在安慰他嗎？為了安慰他，放下一直的偽裝……
後來，她為他歌唱，隻為他！聽著她清越的聲音，他的心不由縮緊，因為再掩飾不住，他察覺到了什麽。這時的他，幾乎不能想象，如果某天，她不在他身邊，他該怎麽過下去！而那之後，他心裏的心痛再藏不住，因為她莫名留下的眼淚，不同於其它，他知道，那些出自真心。
在他幾乎忍不住狠狠抱緊她安慰她的時候，她竟跳出了他的懷，懷中驀地一空，他的心似也被割掉一塊，看著她嬉笑，看著她跑遠，他怔在原地，死死，狠狠的盯住懸空的右手。他是怎麽了？突然開始懷疑，把她喚醒是否是對的，也許，失去一個娃娃不若失去她痛。本來以為，對她的恨意可以讓他忘掉她令人安定的微涼身子……
再之後，她變了很多，竟異想天開要教那倆丫頭歌舞，把她們送進青樓。而他隻是幾分好笑的看著，一時無聊吧……
她卻認真的堅持了下來，並把那兩個完全不懂歌舞的丫頭教成了自己看到都有震驚的女子。那時，他看到那倆丫頭的改變，更看到，她華麗的蛻變。於是他知道，她已決定不再偽裝，她這是要真正做什麽了。
心慌再次降臨，因為覺得，她離他越來越遠！所以他決定反對她的計劃，卻不想自己那麽沒用，隻看她撇撇嘴，潤了眼角便又答應下來。那時，他的苦笑中有幾分寵溺的成分他不敢去想。
後來，她竟成功說服青娘，並敏銳的察覺他與青娘的關係。看她卸下偽裝對著青娘微笑，看她出門不再回頭，他有一瞬的緊張。然後青娘說，如此靈慧，決不能留。他知道，再無退路。
這時他不再掩飾心裏的荒涼，幾分冷漠的告辭，他隻想在最後的日子裏多看她幾眼。出門，卻見她被一個清俊的男子抱在懷中，那一刻，他的心狠狠被妒忌撕咬著，可是懦弱的他，不敢想，為什麽……
帶她回宮，看她與侍女打趣，他心裏痛成一片，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然後，她策劃的舞會真的驚絕全城，他卻隻看到他們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不放心，他跟著她離去，看到她吟詩，看到她醉舞，更看到那天那個陽光男子滿眼憐惜的抱住她醉倒的身體，他卻隻能握緊拳頭，指節劈啪作響……
那夜，是他們之間最和諧也最溫馨的一夜。知道青娘的計劃，他沒有理由再阻止，於是他離開。留下紙條，卻不知她會不會在意他的離去。為了忘掉心裏的影子，這三天他瘋狂的追查著心裏那個一直存在卻被隱藏的疑惑。
或許，他還有一絲機會……
卻在昨夜收到青娘動手的訊號，他幾乎已經找到真相，卻抑製不住的心驚。青娘問：你要不要回來？要不要回去？他也問自己，身體卻早已做出反應，他控馬，不止不息，生生把一匹駿馬跑死。隻是，他終於在不可能的時刻趕了回來。
一路心驚，他不敢問，回來，到底為了哪方？
隱在街角，從傍晚到子時，他心裏希望加大——她已經乖乖回宮睡下。
青娘卻殘忍開口，她還未回，且一定會經過這條巷子。他心驚膽戰，卻暗自生氣，她那麽小個人，這麽晚還不回，到底到哪去了！下意識，他想到那個陽光男子，妒忌，卻又希望真的如此，隻因為他會送她回來。
最後，她一個人出現在街角，抱了一大包東西。他又瞬間憤怒，她不知道夜裏不要一個人出門的嗎？！卻在聽到她淡淡開口後瞬間柔下去，她說——我還要回家……
原來不止他把那個冷清的畫宮當家……
隻是他固執的不去想，為什麽他會把那個他一直深惡痛絕的地方當家。
暗殺在瞬間展開，他的心是從沒有過的慌亂，看著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他竟然，幾分放心……整個過程，他的眼沒有離過女孩，看她黑夜中熠熠閃光的眼，看她披散飛舞的發，他隻是死死的看著她的一切。然後驀然發覺，她的一切早已烙在他的心底，這一生再無法剔除。
看她身上的傷口慢慢多起來，他心如刀絞，他知道青娘在打量反常的他，他卻甚至連掩飾都沒有。隻剩下兩人的時候，他放下心來，青娘說她躲過這一擊便放過她。隻是，他忘了，青娘沒有說自己不參加。
青娘，這麽多年的養育，他當姐姐也當媽媽。現在，他搞不清，街角對立的兩個女人，誰對他更重要。看到她出手對付青娘，他終於射出一箭，看著她被震偏的手，他才承認，他不忍傷她分毫。每一箭，他都射的心驚膽戰，隻怕，誤傷了她。
終於，他最害怕的時刻來臨，她逼住了青娘。不能再用箭，隻因她背對著他，於是他現身，他不能不救青娘。雖然，他不敢設想被她看見的後果，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麵對她可能冷漠的眼。隻是，她竟為他擋了那致命的一刀，他就那樣看著她一寸寸倒下去，心痛到無可附加……
抱著她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他終於想明白那個問題。
青娘死了，他會自責，會難過，會與她終身為敵。
而她死了，他卻再無法活下去……
淚水慢慢溢出眼眶，他記得母妃死後他便再沒哭過。然後，滿臉淚水下，他笑了，因為終於看清自己的心，他，愛上了這個女孩，深深，深深深深愛上了她。
現在，他隻想陪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