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聽到「太怕失去你了」幾個字,夏楠的哭聲停頓了下，哭聲小了些。

  葉楚只是低著頭，耐心地給她擦眼淚,她的眼淚多得好像怎麼擦也擦不完一樣,擦得他心臟疼。

  兩人都沉默著,夏楠哭了會,也哭累了，哭累了之後就特別困，她眼睛有些睜不開了，葉楚給她用毛巾擦了擦臉,帶著她去了客房,收拾好枕頭和床被：「睡吧。」

  說完,他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找了個鑰匙遞給她：「客房的鑰匙,給你，你不放心可以反鎖，我不會再進來。」

  他沒再說什麼，徑直出去了。

  夏楠看他走了，有點想去把門反鎖，可是她此刻又累又困,很久沒這樣大哭過,她覺得剛才那場哭泣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身體很疲倦,神思卻很清醒。

  夏楠躺在柔軟的床里，把自己縮成一團,埋在被子里，想起來剛才在廁所發生的那些，感覺還有些后怕。

  葉楚……是因為她的眼淚停下來的。

  如果他沒停下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想到這裡還是有些不安，想下床去反鎖門，剛坐起來，手卻摸到了什麼硬硬的薄狀東西，夏楠下意識地把那東西拿起來看，看清的時候，她愣住了。

  是一張照片，原本應該是全家福，有一個老人，笑得慈眉善目，看上去應該是葉楚的奶奶，照片還有一個小孩子，從輪廓上應該是小時候的葉楚。

  還有……剩下兩個人，被紅色的馬克筆完完全全地塗死掉，背面都打了大大的紅叉，鮮艷的紅色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尤其突兀，一眼看上去，很有些觸目驚心。

  夏楠咬住唇，這兩個被塗掉的人，從身形和輪廓上，她猜測是……葉楚的父母。

  到底是多大的恨意，能讓葉楚做出這樣的事？即便是離婚，那也是有血緣關係的父母啊。

  她的困意瞬間被這張照片嚇沒了，大晚上的，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乍一看這樣的血紅色的全家福，多少有些滲人。

  她坐在床上，不敢再看，恰巧此刻門外傳來了葉楚的敲門聲，葉楚可能也是想起了這事：「枕頭下有張照片，你拿給我，別看。」

  夏楠小聲回道：「我剛才……不小心看到了。」

  門外安靜了兩秒，葉楚的聲音才又響起：「嚇到你了？我開門來取。」

  「……好。」

  葉楚開了門，他其實整個人還有些虛弱，畢竟剛剛發燒完，他的臉色還有些發白，但夏楠在這裡，他沒露出絲毫，只是進來拿走那張照片，他要離開時，夏楠叫住他：「葉楚。」

  葉楚停下腳步，看向她。

  夏楠猶豫了半天，頓了頓，還是小聲道：「有些事，我想了很久，還是想和你說。」

  「你說。」

  夏楠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上次在辦公室，聽到了老師們談起你家裡的事……父母可能有他們的苦衷，作為孩子盡量去理解，可能我們到了一定的年紀才會懂他們的不容易，如果不能理解的話，你也不要恨他們，不要用父母的錯來讓自己難受……」

  一個人如果充滿恨意，那他就會變成可怕的樣子，不知道葉楚現在變成這樣是不是也有家庭的影響，夏楠不想葉楚心裡全是恨，雖說命是父母給的，可以後的日子還是自己來過。

  葉楚聽著她的話，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輕嗤了聲：「恨？」

  他語氣沒什麼情緒：「這張照片是我很小的時候畫的，那時候大概是恨的吧，現在早就不恨了。」

  夏楠看他這個反應，吶吶地應了聲：「……那就好，對了，我一直還想和你說，節哀順變。」她垂著眸，補充道：「我知道你奶奶去世對你影響很大，可我……還是喜歡你原來的樣子。」

  雖然脾氣差卻沒現在這麼偏執的時候。

  葉楚站在那裡看她，聽著她話里的意思，他請長假的原因、家裡的背景等，她應該都知道了。他沒多問老師們都聊了他家什麼，其實對於別人知道他的家裡事，他沒有那麼在意，只是他不願主動和別人說，他覺得，說那些事的自己會像只搖尾乞憐的野狗，而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很明顯，現在夏楠可能就對他是又厭憎又同情，不然也不會這樣安慰的語氣了。

  沉默半晌，葉楚唇角微勾，笑意微冷，他揚了揚手中的照片，問夏楠：「你想聽么？我家裡的事。」

  夏楠怔了下，沒想到葉楚會真的和她聊這些。

  頓了頓，她輕輕地「恩」了一聲，如果知道他家裡的事就能明白他的癥結所在，那也是好的，葉楚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

  葉楚看她應了，便隨意地往衣櫃邊一靠，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照片，淡聲開口，提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頭：「你知道你哪裡最吸引我嗎？」

  夏楠一臉茫然，葉楚看著她的神色，眼尾微揚，他這個問題也沒想要夏楠回答，他繼續道：「我見過很多好看的女孩兒，可只有你，讓我這麼喜歡，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漸漸地明白，不只是手啊臉啊那些客觀因素，你最讓我喜歡的，是身上的那股子認真和努力的勁兒。」

  「我爸媽，典型的鳳凰男和孔雀女的搭配。我爸也是小縣城裡出來的人，受過苦受過累，後來有錢有勢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他在外面搞外遇，養二奶，每天紙醉金迷。我媽呢，她自己是富養長大的，一身虛榮病，每天只知道攀比虛榮。這兩個人的婚姻早就變質了。」

  葉楚的目光投向夏楠，眸光裡帶著諷刺：「你說要我理解他們，你看，我這不理解得挺透徹么。小的時候不太懂，每天都在期待父母的愛，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不一樣，我小時候拼了命的努力，報各種興趣班和競賽班，初中就學完了高中的各種理科，拿了很多第一名，體育方面、成績方面……可他們都沒有看我一眼。」

  「後來才漸漸地明白，我爸，把我當作是他之前窮苦的標誌，是恥辱；我媽，認為我是她眼瞎的證明，看著我就會想起我那花心的父親，所以，無論我怎麼樣努力，他們都不會回頭看我一眼的。不過，我也應該感謝他們，好歹我不愁穿不愁吃的長大了，哦，現在還看上去很全能，別人都說我是學神，應該感謝我曾經為了他們而打下的基礎吧，哪有人不努力就什麼都會呵。」

  葉楚話里的信息量太大，夏楠聽得一愣一愣的。

  原來……他是這麼長大的。

  她的腦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現出小葉楚的樣子，努力的學習，努力的參加比賽，倔強地等永遠不會來的父母，不知道為什麼，夏楠的心忽地有點鈍鈍地疼。

  外人只能看到他的光鮮亮麗，說他不努力也能成績好，說他體育打遊戲樣樣在行，說他智商高全能，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曾經為了這些付出的努力。

  是啊，哪有人不努力就什麼都會啊。

  別人看到的都是他的光芒，卻沒人看見，他曾在暗處孑孓獨行的影子，那麼孤寂和悲傷。

  「……後來也肆意享樂過幾年，高一時我玩得最脫，回家看奶奶時，奶奶說，讓我來S城上學吧，眼不見心不煩，S城人都淳樸，讓我換個環境，別和那些人學壞。我當時也過夠了那種玩樂的日子，就聽奶奶的，孤身一人來這裡了，她身體不好，沒跟來。」

  「然後，在這裡，遇見了你。」

  「你知道么，楠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不知道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努力又是為了什麼。重點班的這些人，都想衝出去當那個鳳凰，可我見過鳳凰，也知道鳳凰是什麼結局，已經沒有了期待。有錢有勢有什麼好呢，人的心都丟了，過上更高層次的生活后才會發現，也不過如此。」

  他的眼尾發紅：「我看不到日子的盡頭，每天渾渾噩噩地過。初遇你時，只是覺得你認真得可愛，後來才漸漸地發現，你簡直認真得有些傻。事事認真，不管這件事是大是小，也不管有沒有利益得失。

  你的那種認真不自覺地吸引我，似乎認真和努力從來不是為了結果，只是一種生活態度，好像人天生就要這樣，做什麼都應該全力以赴，僅僅是為了對得起自己。

  只有沒見過世事險惡的人才會活得這麼天真而向上，每次我看著你，就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像一塊朽木，而你，宛如一株嫩芽，越靠近你就越想呵護你，我希望你永遠天真永遠純白，永遠保持這樣生活的熱情，這樣，似乎呵護著你的我，也會有枯木逢春的一天。」

  夏楠怔怔地聽著，她其實一直不明白葉楚為什麼那麼喜歡她，為什麼非她不可，明明他身邊有那麼多好看又有趣的女生，原來，是因為這個。

  葉楚說這些時，黑眸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從他的眸子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能看到他全部的情感。

  夏楠的心不自覺地隨著他的話而微微顫動，她感覺，她好像是第一次認識葉楚。

  第一次認識，真正的葉楚。

  以前，她和他彷彿隔著一條湍急的河流，她站在河的一邊，他就一直從河的另一邊往這裡游，她能看見他被碎石砸到，被斷木撞到，那麼多艱難和困苦，可他還是努力地向著她這邊游，她不明白為什麼。

  而現在，她終於看清了他眼裡的彷徨和困苦，也看清了他眸中的渴望和嚮往，他身上全是過往賜予的傷痛，看著遍體鱗傷的他，夏楠的胸腔里不斷地蔓延出疼痛，甚至還會想……拉他上岸，想讓他和自己站在一起。

  「對不起。」夏楠攥緊了被子衣角，輕聲開口。

  「——什麼都不知道就自以為是地勸慰你，是我的錯，對不起。」

  葉楚沒有活得充滿恨意，相反，他活得洒脫又坦蕩，他只是……太苦了，才會那樣地想抓住她。

  對不起，是她不好，她遲了這麼久，才意識到——

  她是他無窮無盡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唯一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