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腹腔憋得快要炸掉了,可是一張嘴便灌進無數的河水,小季聽只覺得意識離自己越來越遠,眼睛即將闔上時,隔著一層水模模糊糊的看到岸上挺拔的身材。

  要死了吧……或許真的要死了……小季聽突然平靜下來,只是握著碎銀子的手拚命用力,手心被銀子硌得生疼。

  當她即將徹底陷入黑暗時,突然聽到有人高呼『有人落水了!快來救人!』,接著便是一陣嘈雜。

  在這嘈雜中,她感覺到有人跳入水中,將她的頭托舉出了水面。耳邊還有不甚清楚的聲音傳來:「季小姐,莫怕。」

  小季聽張了張嘴,徹底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接著便聞到了熟悉的香包味。小季聽眉頭皺了皺,努力的睜開眼睛,入眼便是床頭墜著的平安符。那是七歲那年有算命先生說她命中有幾次大劫,向來不信這些的娘親把先生趕走後,卻去佛寺求來了這個,且從那時起每年都會帶她去拜佛。

  小季聽盯著平安符看了許久,突然聽到丫鬟驚喜的聲音:「小姐!你醒了!夫人、夫人!小姐醒了!」

  小季聽眨了一下眼角,之前發生的事漸漸湧入腦海中,被水淹沒的恐懼感使她打了個寒顫,徹底嚇到了:「娘!娘……」

  「來了!」季夫人一臉焦急的跑了過來,猛地把她抱進懷裡,「不怕不怕,娘方才是去給聽兒熬藥去了,娘今晚哪都不去。」

  「已經晚上了嗎?」小季聽聞著娘親身上熟悉的味道,心情漸漸穩定下來。

  季夫人難得溫柔:「嗯,晚上了,你睡了一下午,可嚇死娘親了。」

  「我也快嚇死了……」小季聽嘀咕一句,隨後想了想道,「送我回來的那個哥哥呢?他回皇宮了嗎?」

  季夫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申屠川,當即鬆開了她,哭笑不得的把她按回被窩裡:「什麼哥哥啊,真是沒規矩,人家是申屠總管。」

  「他比我大那麼多,叫一聲哥哥又怎麼了?」小季聽噘嘴,「他人呢?是他救了我吧,我還沒謝謝他呢。」

  「你爹已經親自去道謝了,你只管養好自己的身子就行,別的事不用你管,」季夫人說完停頓片刻,「對了,你平時雖然頑劣,可做事也算小心,這次怎麼會突然落水?」

  不是她多想,只是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聽兒絕不是那種冒失的性子,不可能說掉就掉入水裡。

  小季聽被問到這件事,眼底閃過一絲困惑:「我也不知道,就是坐在河岸邊吃紅豆糕而已,我以前和爹爹去冬臨湖時也經常這樣,可從未出過什麼差錯,怎麼這回……啊,我想起來了。」

  「怎麼回事?」季夫人立刻問。

  小季聽的臉皺成一團:「別提了,我本來是站得挺穩的,可是不知道哪裡砸過來一個小石子,直接砸在了我膝蓋上,我一疼就沒忍住,直接掉水裡了。」

  季夫人聞言,立刻將她的被角掀開,將她的小腿露了出來。小季聽看看著她把自己的睡褲捋了起來,露出了膝蓋上的青紫。

  「可是傷到了這裡?」季夫人抬頭問。

  小季聽立刻點頭:「就是這裡!」

  「好好的怎麼會砸過來小石子呢?」季夫人皺眉,下意識的想到了申屠川,但隨即又否定了。雖說當時就他們兩個,申屠川的嫌疑更大些,可季家和東廠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更是沒有開罪過申屠川,他沒理由對一個十歲的孩童下手。

  再說申屠川到底是救了自家孩子的人,他們季家哪能去懷疑人家。季夫人搖搖頭,將亂七八糟的念頭都逐出腦海。

  小季聽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娘,你不會打我吧?」

  「我沒事打你做什麼?」季夫人哭笑不得,唯一的女兒突遭大禍,她心疼還來不及呢,就算是要教訓,也得等到她休養好了才行。

  小季聽這就放心了,話也跟著變得多了些,三句話離不開申屠川,話里話外都是對他的誇讚與好奇。季夫人起初還願意聽聽,漸漸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勒令她立刻睡覺。

  小季聽不情願的躺好,嘴上一不說話,心裡就開始怕了,看到季夫人要起身離開,忙抓住季夫人的袖子,隨機手心裡傳出一陣疼痛,她卻顧不上查看,只是死死拽住季夫人,可憐巴巴的叫一聲:「娘。」

  「娘今晚留下陪你,現在只是去幫你把葯端來。」季夫人目光溫柔。

  小季聽和她對視半晌,確定她沒有騙自己后,才磨磨蹭蹭的放開她,等她走後便看向自己刺痛的手心。

  季夫人端了葯回來時,便看到她盯著手心裡的傷口發獃,頓時一陣無奈:「你這孩子,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般財迷?都昏迷了還死死攥著一塊碎銀子,大夫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給弄出來。」

  「娘,我銀子呢?!」小季聽忙問。

  季夫人斜了她一眼:「平日里我跟你爹爹都是給你銅板,你哪來那麼大塊銀子?」

  「申屠哥哥給我的,他說要請我吃糖葫蘆!」小季聽立刻道,「我銀子呢?你沒給我弄丟吧?」

  「沒丟沒丟,給你留著呢。」季夫人沒好氣的從梳妝台上取來一個荷包,直接丟在了床邊上。

  小季聽立刻打開,看到裡面的碎銀子后開心的笑了起來。

  季夫人看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也得虧申屠川是個太監,否則看到女兒這反應,她肯定要擔心死了。一想到這些,季夫人的思維便開始發散,漸漸的想到了女兒這性子,十有**是個外向的,到時候一有了夫家,說不定把他們老兩口能忘得一乾二淨。

  小白眼狼,等到她十四歲就給議親,早點嫁出去也省得越養他們越傷心。季夫人被自己的想象氣到了

  「娘,天涼,您快躺下吧,聽兒把剛暖好的地方給您騰出來。」小季聽笑眯眯的說。

  季夫人的心立刻就化了,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她才捨不得早些把人嫁出去呢,怎麼也得多留家中兩年才行。

  而季夫人沒想到的是,她還真的如願把季聽多留了兩年。

  一眨眼便是七年過去了,這七年裡,京都發生了許多事,皇上病重無力早朝,只能在御書房處理政務。皇上越老越貪權,已經到了不肯立太子的地步,凡是勸他立儲的大臣,要麼罷官要麼流放,總之朝堂上一片動蕩,季尚書一直明哲保身,才算穩坐釣魚台。

  在這七年裡,皇上誰都不信,只相信自己一手創辦的東廠,東廠權勢日漸膨脹,已經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步。而東廠之中,申屠川四年前坐上督主之位,手段極其毒辣,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勝繁多,僅用了四年時間便成了權傾朝野的實權宦官。

  提起這個督主,朝廷百官無一不痛恨,可偏偏拿他沒辦法,甚至還有些忌憚他。

  小季聽就在這樣的環境里漸漸長大了,長成了容顏妍麗腰肢纖纖的大姑娘,長成了所有人口中的『京都第一美人』。

  對於這樣的稱號,季尚書夫婦十分憂愁,女兒名聲太大也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從她十四歲開始,便有無數媒婆上門,這些年不知不覺中,他們竟是將京都大戶拒絕了一半,恐怕是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若真喜歡閨女,為何不自己生一個,偏偏要打我女兒的主意?」又送走一個媒婆后,季尚書不滿道。

  以往總會附和他的季夫人嘆了聲氣,到他身旁坐下,想了想道:「夫君,如今聽兒也已經十七歲了,這滿京都十七歲還未有婚約的,恐怕也就咱們一家姑娘了,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們又不是養不起,多養兩年怎麼了?」季尚書瞪眼,「再說了,咱那閨女你也不是不知道,早就被咱慣壞了,持家之道一竅不通,若是嫁了人,不知道要在婆家受多少氣,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那就一輩子不嫁了?」季夫人反問,見他竟是要點頭,直接氣笑了,「再過三個月便是秀女大選,你不會不記得吧?」

  季尚書瞬間不說話了。三年前的秀女大選,皇上曾試探過他的意思,被他以家中有長輩病逝需守孝搪塞過去了,若是今年再提起,恐怕就沒辦法說了。

  「……皇上都快七十了,聽兒就是做他重孫女也不過分,他整天惦記著做什麼。」季尚書提起這件事就心裡不舒服。

  「如今去選秀的,哪個不是能做皇上重孫女的?我估計有許多秀女,恐怕比聽兒還要小上不少。」季夫人得知皇上一直惦記自己女兒時,比他還要噁心難受,可人家是皇上,是世上最尊貴的人,他們又能奈何?

  季尚書沉著臉不說話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咬了咬牙看向季夫人:「既然你提起此事,想來是尋到合適的人家了?」

  「戶部侍郎家的嫡子,如今年方十九,比聽兒大兩歲,素日里潔身自好,連個通房都沒有,雖然身份上或許低了些,可年紀輕輕便中了榜眼,我覺得前途倒是不錯。」季夫人溫聲道。

  季尚書想了想,也跟著點了點頭:「戶部侍郎夫婦也是琴瑟和鳴十分恩愛,跟咱們家一樣,沒有什麼侍妾通房,想來他兒子也是不錯的。」

  「何止呀,那孩子長得儀錶堂堂,前些日子我偶然見了一面,便篤定咱們家聽兒會喜歡的。」季夫人笑了起來。

  季尚書看她一眼,酸溜溜道:「聽兒最喜歡像她爹這樣的四方臉,那孩子難不成也是四方臉?」

  季夫人瞬間沉默了。

  季尚書也意識到自己的玩笑並不好笑,摸了摸鼻子道:「光咱們能看上也沒用,你得讓聽兒也喜歡才行,否則即便躲過了選秀,卻要嫁給一個不喜歡的男人,恐怕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去。」

  「這個還用你說,我已和侍郎夫人約好了,明日一同去佛寺燒香,到時候讓他們見一面,說不得就看上了呢。」季夫人顯然已經有了準備。

  季尚書不悅:「什麼時候約好的?為何不跟我說?」

  「我倒是想同你說,你這幾日什麼時候回來過?」季夫人輕哼一聲,「都五日前的約定了,這兩日侍郎夫人經常來信提起,想來也是對聽兒十分滿意的。」

  「我的女兒,他們當然滿意……」季尚書大概是這件事里最不滿意的人了,可仔細想想侍郎家嫡子確實是個有出息的,聽兒如果能跟了他,日後哪怕享不了大福,也不可能吃虧。

  於是佛寺之行便在二人的商議下定了下來,季聽第二天一大早便被從床上拉了起來。

  「娘,讓我再睡會兒。」季聽閉著眼睛抗議,十七歲的臉蛋白得如煮熟的雞蛋,臉頰上有一抹自然的紅暈,哪怕只是邋遢的站在那裡,都有種不加修飾的美感。

  季夫人看著她,眼中既是欣慰又是擔憂,欣慰她足夠漂亮,所以選擇夫家時餘地比較大,擔憂她過於漂亮,旁人只是看上她這張臉,而不是喜歡她這個人。

  「娘,你看什麼呢?給我準備吃的了嗎?先說好,如果準備的糕點不好吃,我是不會陪你上山的。」季聽漸漸清醒了,一本正經的開口。

  季夫人:「……」算了,就這種只知道吃的蠢材,能有人看得上她的臉就不錯了。

  這麼想著,季夫人毫不猶豫的把丫鬟送來的那套粉色襦裙放棄了,扭頭叫人拿了一套大紅色的衣裙來,衣裳上用金線綉著花樣,說不出的大氣尊貴,若是普通姑娘,定是撐不起這身的,然而季聽生得艷麗,即便是同樣艷麗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只能淪為她的陪襯。

  換衣裳時,丫鬟要解下季聽脖子里的紅繩,季聽忙護住,眼神示意她不用解。丫鬟點了點頭,繼續幫她更衣了。

  換了好衣裳,季夫人親自為她梳了一個髮髻,在一眾首飾中選了一個金孔雀步搖,然後步搖上細細的墜子垂到了耳邊,季聽一動它就開始俏皮的晃動。季夫人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最終什麼也沒為她塗,只是點了一些口脂在她唇上。

  季聽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腦袋上就差冒出問號了:「娘,我們不是去禮佛嗎?怎麼搞得花枝招展的?」

  「你管這些做什麼,乖乖跟著我就是。」季夫人看了一眼傾國傾城的女兒,滿意的牽著她的手朝外走去。

  季聽本來還不明所以,等走到前院看到酸溜溜的父親時,心裡頓時明白了什麼。不過她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撇了撇嘴跟著娘親上馬車了。

  在尚書府的馬車出門后,一直停在牆角不引人注意處的馬車也開始動了,一路跟了過去。

  馬車晃晃悠悠的往前跑,很快就出了京都城,朝著山裡的佛寺去了。季聽一上馬車就開始補覺,等醒來已經到地方了。

  「這麼快啊?」季聽揉了揉眼睛,一隻手無意識的搓著脖子里的紅繩。

  季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看她一眼,帶著她朝佛寺走去:「待會兒我去燒香,你到佛寺後面庭院的觀賞亭里等我,若是遇到了什麼人,就給我規矩點,切莫胡來知道么?」

  「行了娘,何必說這麼隱晦,我明白的,不就是相看夫婿么。」季聽笑了。

  季夫人驚訝:「你怎麼知道?」

  「看你給我準備這身衣服就知道了,平時來拜佛哪次不是穿得十分素凈啊,偏偏這次將壓箱底的衣裳都帶來了,還有爹爹,我出來的時候他那張臉啊,簡直比苦瓜還苦。」季聽說完,忍不住嘖嘖兩聲。

  季夫人板起臉:「就你聰明,到時候不準這麼沒規矩。」

  「是。」季聽立刻收斂了,禮數周全的對季夫人說道,完全沒了剛才混不在意的樣子。

  季夫人完全拿她沒招,瞪她一眼后便帶她上山了。

  大乘佛寺是京都最有名的寺廟,大到皇帝祭祖小到百姓上香,最喜歡的便是來這座寺廟,所以這裡一年四季香火鼎盛。

  佛寺建在山頂,原本能上山的只有一條路,後來由於這條路從頭到尾全是石階,馬車轎子一類的根本無法上去,皇帝身子不好不能往上走,便在原來那條路的不遠處獨辟一條小路,專門用於馬車使用。

  當然了,也僅限於皇上的馬車使用,季聽和母親還是得從原來那條路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季聽平時最怕跟季夫人一同來禮佛,最大的原因就是怕上台階,每次走到頂上都要累個半死,更別說今日精心打扮之後,腦袋都比平時沉些,她只走了幾步便忍不住抱怨:「京都城那麼大的地方,在哪相看不好,偏偏要選在佛寺,也不知道在難為誰。」

  「佛寺怎麼了?佛寺多清凈啊!」季夫人瞪她一眼。

  季聽撇了撇嘴,忽略周圍往她這裡投來的目光,心想這地方估計是整個京都最不清凈的地方了,也虧得娘說得出來。不過今日確實比平時人少一些,加上她戴了面紗,雖然還是有人忍不住看她,可比起先前卻是少了許多。

  她稍微自在了些,下意識的看向目光的來源處,卻只看到一道黑影閃過,接著就沒了蹤跡。季聽伸手搓了搓脖子里的紅繩,正想過去看看,就被季夫人打斷了:「待會兒見人家小公子的時候,記得把你脖子里那塊東西藏好,真是丟死人了,家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偏偏戴個那玩意兒,我早晚要給你扔了。」

  季聽的注意力收了回來,挽著季夫人的胳膊嘻嘻一笑:「這東西可是我的護身符,換一塊就沒有這功效了,我才不捨得扔,放心吧娘,我保證不讓旁人看到。」

  季夫人看她一眼,氣哼哼的領著她繼續爬樓。兩個人又走了一截,季聽再次停了下來,這回臉色都有些發白了:「我、我不行了,太累了。」

  「你今日怎麼回事?」季夫人目露擔憂。

  季聽微微搖頭:「穿得太笨重了,早上又貪吃糕點,現在太陽一曬胃裡直泛酸。」

  季夫人盯著她看了半晌,最後咬了咬牙道:「實在不行咱就先回去吧,改日換個地方再約便好。」

  「那哪行啊,都答應人家了,不去不合適,再說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去到上面的,我們哪能讓他們白跑一趟。」季聽雖然平日里跳脫了些,可骨子裡還是個又乖又善解人意的小女兒。

  季夫人嘆息:「那你再歇歇,歇好了我們再走。」

  「……我沒事,慢慢往前走吧。」季聽撐著一口氣直起身子。

  季夫人不認同的扶住她,正打算再勸,一個面白無須的男子走了過來,對著她們微微抱拳,季夫人認出了他是誰,頓時緊張起來。

  「娘,怎麼了?」季聽小聲問。

  季夫人沒有回答,而是看著男子,壓低聲音問:「敢問李公公有何貴幹?」

  一聽『公公』二字,季聽眼神里閃過一點驚訝,下一秒腦子裡便浮現一個人的臉。

  男子和煦的笑笑:「咱家是奉皇上之命去佛寺取些香灰做藥引,上山時恰好看到二位,想到石階太長,恐怕夫人小姐會有不適,便想請夫人小姐隨咱家乘了馬車一同上山。」

  季夫人立刻拒絕:「這……不太好吧,你有皇命在身,自然是可以走那條路,可我們只是……」

  「夫人不必擔心,若是皇上問起,咱家會親自與他解釋的。」男子繼續道。

  若是平時,季夫人絕對不會答應同行,可看到女兒泛白的臉色,心裡便一陣陣的心疼,加上男子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態,糾結許久后還是點頭答應了。三人從路旁近路到馬車上,馬車朝著山上飛快跑了起來。

  看著季聽漸漸好轉的臉色,季夫人朝男子道謝:「多謝李公公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夫人不必客氣。」男子溫和道。

  幾人很快到了佛寺,男子取了香灰便轉身離開了,似乎跑這一趟真的只為這點小事。季夫人鬆了口氣,先帶著季聽去拜了佛,再去廂房見了侍郎夫人。

  你來我往的客氣完,季聽便按照季夫人的指示往佛寺後方去了。不同於佛寺的熱鬧,佛寺後院十分安靜,半天才看到一個洒掃的小和尚,確實是個相親見面的好地方。

  季聽慢悠悠的走著,很快便看到了約好的涼亭,再往前走幾步,就看到涼亭里一道清雋的背影。她腳下步伐慢了一拍,半晌才正常往前走,快到涼亭時停了下來,無端有些緊張:「你、你好,是張公子嗎?」

  她問完,那人便轉身了,七年的時光好像對他沒有半分影響,只是愈發英俊愈發陰柔了。英俊、陰柔,兩個不相干的辭彙,放在他身上卻奇妙的融合了,他彷彿山間化形的妖精,專門奔著攝人心魄而來。

  「季小姐,多年未見,你長高了許多。」申屠川平靜開口,宛若在招呼一個老朋友。

  季聽回過神來,忙朝他屈膝行了一個萬福:「督主大人。」七年未見,他已權傾朝野身份顯赫,早就不是昔日她能直呼其名的小太監了。

  申屠川目光沉靜:「季小姐客氣了。」

  女大十八變,更何況今日季聽精心打扮,比起幼時更是變化巨大,美得晃人眼睛。可在申屠川眼中,季聽卻是沒什麼變化的,無論當初的十歲小兒,還是今日待字閨中的姑娘,都半點變化都無。

  季聽訕訕一笑,本來見到故人該是欣喜的,可不知為何,一對上申屠川那雙眼睛,她就有些怕得慌。能不怕么,這可是個動動手指就能捏死他們一家的人物,而且這些年多少聽到些他殘暴的傳聞,她也知道他並非外表這麼和煦。

  ……可即便再怕,也總得跟他說兩句話啊,否則干站著算怎麼回事?季聽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就聽到他問:「季小姐今日來佛寺做什麼?」

  季聽愣了一下,回答的話到嘴邊換了一層意思:「回督主大人的話,小女子今日是隨娘親禮佛來的。」

  「是嗎?」申屠川看她一眼,便不說話了。

  季聽口唇發乾,半晌鼓起勇氣問:「督主大人公務繁忙,今日怎麼也來佛寺了?」

  「自然也是為了公務。」申屠川回答。

  季聽頓了一下,終究沒擋住好奇心:「什麼公務呀?要是不方便說的話就算了。」

  「季小姐說笑了,不過是尋常公務而已,也沒什麼可保密的,」申屠川說著,對上了她的眼睛,「今日我來,是為抓一人。」

  明知道不該問下去,可季聽還是忍不住好奇:「什麼人?」

  「張和月。」

  這不是她今天相親的男子嗎?!季聽一個激靈:「抓他幹什麼?」

  「他勾結五皇子謀圖皇位,是誅九族的大罪。」

  季聽臉上的笑都僵了:「那、那九族的話,也包括姻親?」

  「自然。」申屠川揚起唇角。

  季聽咽了下口水:「你抓到他了嗎?」

  「他方才一直站在這裡,自然是抓到了。」申屠川面容清淺。

  季聽沉默一瞬,弱弱的問起:「那個……若是跟他相親的關係,也會被抓嗎?」娘還跟張和月的母親在佛堂相談甚歡呢,萬一也被抓走了怎麼辦?

  說起來這時機也太巧了點,她剛要跟張和月相親,他便出了謀反的事,自己是不是也太倒霉了些?

  申屠川看了她片刻:「你今日,是來跟張和月相親的?」

  「但是我連他面還沒見呢!我跟他沒有關係!」季聽立刻撇清,「我爹娘也跟他沒關係,我們就是隨便來相看一下而已!」

  張和月如果落到東廠手裡,恐怕是不可能活著了,不僅如此,整個張家都要受到牽連,她無力幫忙,只能儘可能的將自己家撇乾淨。

  申屠川的唇角輕輕揚起:「若是像你說的那樣,你們自會無事。」

  季聽鬆了口氣,感激的上前一步,還未開口說話,便聽到他繼續道:「你真是長大了,如今竟也開始相看夫婿了。」

  他這句話頗有長輩的味道,季聽在他面前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半晌笑彎了眼睛道:「督主當年對我的救命之恩,我還沒親自謝過,如今既然有緣遇見,還請督主受我一拜。」

  說著話,她便盈盈跪下,毫無警惕心的將頭頂暴露在他眼前。只要用了內力輕輕一擊,她便會因為頭骨震裂而亡。

  申屠川的右手漸漸繃緊,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當初是我失誤,才會讓你跌入湖中,怎好受你大禮?」

  「是我調皮,自己掉入水中的,不關督主的事,督主這麼說便是折煞我了。」在他的手掌要打向她的腦袋時,季聽笑著抬起頭,申屠川平靜的收回了手。季聽沒看出他的不對,只是將脖子里的紅繩往外拉,一直紅繩上掛著、又在她衣衫內藏著的東西便露了出來。

  是一塊碎銀,時間久了銀子沒以前那麼亮堂,上面的一些稜角也消磨得一乾二淨,一看便知道是長時間握在手裡把玩過的。

  申屠川看著這塊碎銀,眼神中出現一分波動。

  「當初掉進水裡時,我便一直攥著這塊銀子,心中祈禱有人能救我,結果你……督主大人真的跳下來救我了,所以從那時起,我便將這塊銀子當作護身符,一直帶在身上不離身,轉眼已經是七年了。」季聽說著,臉上顯露出懷念之色。

  這塊銀子她戴得太久,父母已經忘了銀子的由來,只知道自家女兒有個怪癖,整日里非得戴一塊碎銀子在脖子上,只有她還記得,當初若不是這銀子的主人,她或許早就命喪黃泉了。

  她的頭再次低下:「多謝督主大人當初的救命之恩。」

  申屠川垂下眼眸,抬起右手面無表情的朝她的頭頂揮去,卻在即將碰觸到她時看到她脖子上的紅繩,手上的力道幾乎條件反射的卸了。季聽只覺得頭頂刮過一陣風,她疑惑的抬頭,便看到了申屠川的手。

  「季小姐的謝意,我已經收到了。」申屠川說著,那隻手便自然的扶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季聽點點頭,剛要說完後方就傳來一陣騷亂,她忍不住要回頭看,申屠川淡淡道:「太臟,沒什麼好看的。」

  季聽奇怪的把頭扭回來,剛要問他是什麼意思,耳邊就傳來一聲利刃劈過什麼的悶響,片刻后四下便寧靜了。季聽頓時渾身僵硬,許久之後她看向原本騷亂的地方,此刻那裡只有一片紅色的血跡,旁的卻什麼都沒了。

  她突然一陣反胃,忍不住扶著涼亭的柱子乾嘔起來,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乾淨后,一方乾淨的手帕出現在眼前。季聽難受的道了聲謝,接過手帕捂住了嘴。

  「不過是一點血跡,便難受成這樣,若是見了更多,豈不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申屠川聲音溫和中透著薄涼。

  季聽吐完十分虛弱,直接在涼亭內的石凳上坐下了,半晌才有力氣同申屠川說話:「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見這麼多血,失禮之處還請督主見諒。」

  「說明父母將你護得極好,」申屠川淡淡開口,「能擁有這樣的家世,是你的福氣。」

  明明是沒有什麼情緒的話,可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好像滿是諷刺。季聽疑惑的看向他,沉默一瞬后問:「剛才的動靜是……」

  「不過是東廠尋常做事而已。」申屠川看向她。

  季聽想到那攤血,胃裡又是一陣反胃,連帶著對申屠川也升起一股恐懼,可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太過英俊的緣故,她每次心裡害怕時,看到他的臉又會稍微鎮定。季聽糾結半天,最終還是將脖子上的銀子取下來了。

  申屠川靜靜的將她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想要看她準備如何處置這塊碎銀子。

  「督主的尋常做事便如此血腥,若是不尋常時,想來是十分驚現的,我剛才說過了,這銀子就像護身符一樣,平時很是有用,督主不如收下吧,放在身上也算求個安心。」季聽說著,小心翼翼的把銀子遞了過來。

  銀子上沒有任何修飾,只是打了個孔用紅線串起來,紅繩似乎在脖子上戴得久了,此刻有些不明顯的毛邊,總之不論是做工還是模樣都粗鄙得可笑。

  季聽自己看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個,您別嫌棄,這東西模樣不好,可真的挺靈的……」

  申屠川掃了她一眼:「時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季聽知道這便是不要的意思了,訕訕的收回去后,起身朝他屈膝低頭:「恭送督主。」

  她說完遲遲等不到回應,等抬起頭看時,前方已經空無一人,應該是走遠了。

  季聽輕呼一聲氣,急忙去找娘親了。季夫人自打季聽出門,便被突然竄出來的東廠之人堵在了屋裡,這會兒才放她出來,她早已經急得不行,正待要去找季聽時,卻看到她從外頭回來了,不由得鬆了口氣。

  「今日到底怎麼回事?」季夫人仍是不安。

  季聽嘆了聲氣,將張家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季夫人出了一身冷汗:「幸虧我們還未與張家定親,否則可就麻煩了。」招惹上東廠那群鬣狗,即便不死也得去半條命,她的女兒哪受得了那樣的罪。

  「唉,今日之事就不必再提了,至於姻親……」

  「娘知道的,娘心裡有數。」季夫人立刻道。

  季聽點了點頭,同季夫人一起回家了。

  和張家的婚事算是吹了,眼看著選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季夫人開始頻繁給季聽相看,結果每次都能遇上東廠抓人,接連幾次后,季夫人察覺到了古怪。

  「該不是皇上故意給的警告吧?」她十分不安。

  季尚書聞言一頓,隨後擺擺手:「皇上若真想叫聽兒進宮,只下一道口諭便是,哪用得著這般迂迴,近日五皇子意圖篡位一事被揭露,京中有不少青年才俊摻和了此事,現在正在清算,咱們只是湊巧遇上了而已。」

  季尚書的話讓季夫人心裡安定了些,可想到選秀即將到來,季聽的婚事卻沒有著落,心中還是不安。皇上現在沒有想起聽兒,不代表等到選秀的時候也想不起,她必須儘快給聽兒找個夫家才行。

  由於季夫人下定了決心,季聽的生活便開始繁忙起來,每天從睜開眼睛到回家睡覺,不斷的相看公子哥,看得她都快反胃了。這日她又去相看,剛好趕上彩燈節,便和那男子一同逛夜市去了。

  「有糖葫蘆,趙公子要吃嗎?」季聽問,其實就是自己饞了。

  趙公子不悅的皺起眉頭:「糖葫蘆乃是攤販所賣,做的時候必然污臟,我是不會吃的,季小姐最好也不要吃。」

  「……哦。」季聽尷尬一笑,繼續跟他相顧無言的往前走。

  彩燈節的夜沒有宵禁,百姓可在街上盡情遊玩賞燈,所以比平時要熱鬧許多。若是平時能在彩燈節的夜裡出來,季聽定然高興瘋了,可惜身邊跟著個老古板,來來回回的掃她的興,她只想立刻回家睡覺。

  眼看著一條長街要逛到頭了,季聽正想辦法脫身的時候,突然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人影,當即便要驚喜的招手,可惜沒等她動彈,便突然有人不要命一般逃跑,街道兩邊的房子里突然竄出幾道人影,上去便把那人抓住了。

  他們的動靜引來一陣騷動,有人拿出腰牌,聲音尖細的開口:「東廠辦案!捉拿反賊!」

  他這一聲吼出來,季聽身邊的人慌了,跌跌撞撞的轉身就跑,季聽一看這陣勢,就有種不好的預感生了出來。不等她親自證實,下一秒就有人從她身側衝過去,很快便沒了影子。

  季聽抹了一把臉,只覺得今年的自己真是背到了極點。

  她正打算回家告訴父母這個不幸的消息時,面前突然多出一雙鎏雲靴,她頓了一下,一抬頭便對上了申屠川如星月般浩瀚的眼睛。

  「督……」主字還沒說出口,就看到申屠川在唇邊比了一個噓,她的話音一轉,變成了,「申屠公子。」

  申屠川看一眼東廠鷹犬追去的方向,目光重新落在了季聽臉上:「又在相看夫君?」

  「嗯……」季聽有些窘迫,「我不會又相看了什麼戴罪之人吧?」

  「你說呢?」申屠川反問,目光沒有從她脖子上的紅繩處離開過。

  季聽訕訕一笑,自己也是沒了脾氣:「我上輩子是捅了犯人的老窩嗎?怎麼每次找的人都有問題?這樣下去,我可怎麼嫁人啊。」

  申屠川唇角浮起一點幅度:「想嫁人了?」

  「早晚是要嫁的。」季聽無奈的聳聳肩。

  正當她失意時,申屠川從她身側走了過去,徑直朝著路邊攤販那裡去了,季聽頓了一下,忙跟了過去。當她到的時候,申屠川已經接過了一串冰糖葫蘆,看到她來了便直接給了她。

  「你帶銀子了嗎?」季聽接過來后才問,「能找得開嗎?若是找不開,我這裡有銅板……」

  「我帶的也是銅板。」申屠川打斷她的話。

  季聽一看他手裡用剩下的錢,發現還真是銅板后樂了,樂完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於是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挺有趣的,您這樣的身份……卻隨身帶的是銅板,我以為怎麼也該是金珠子玉墜子之類的。」

  「想多了。」申屠川散步一般往前走。

  季聽笑著跟上,咬了一口糖葫蘆唔囔道:「真好吃,您不知道,方才我想請那人吃糖葫蘆,結果他說這是什麼污臟之物,簡直太氣人了。」

  「要我殺了他嗎?」申屠川看了她一眼。

  季聽忙搖頭:「不至於不至於……」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大人,您對我真是太好了。」

  「好嗎?」申屠川眉眼平靜。

  季聽點頭:「您救我性命給我買東西吃,又要幫我殺了討厭的人,簡直是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對我最好的人。」

  申屠川聞言停了下來,低頭看向她的眼睛很久,俯下身剛要說話,前方便傳來一聲巨響,季聽嚇得往前一步,不小心撞進了申屠川的懷裡。兩個人的唇碰上的瞬間,天上炸開了一朵朵煙花,將彼此臉上的細細絨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當然,也可能只是離得近的緣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