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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黎江北正奔波在風雨中。
讓長江大學搬到江大去,這想法一經產生,便再也阻擋不住。儘管庄緒東沒表態,黎江北還是認為這方案可行,是解決目前困難的最佳選擇。連日來,他奔走在教育廳和長大之間,前後遞了五份報告,其中有兩份是他召集長大教師,跟他們反覆討論后以教師名義寫給教育廳的。
李希民不表態,五份報告他全看了,黎江北的意見他也認真聽了,就是不表態。
這態不好表啊!李希民儘管也為長大的事焦急,但他還是主張從商學院這邊尋求解決辦法,為此,他多次找商學院院長曾來權交換意見,曾來權一開始很配合,帶著李希民親自去找技校校長談,談過兩次后,都沒有什麼結果,曾來權開始變得不積極了,懶洋洋地說:「情況你都看到了,不是商學院不努力,實在是有困難,技校一下兩下搬不走,院里現在也很傷腦筋。」
李希民這才相信,他讓曾來權耍了,曾來權提出歸還校舍的真實目的,果然如李漢河所說,是想借教育廳這隻手,解決它跟技校的矛盾。這天李希民再次去商學院,想作最後一次努力,誰知意外地遇到了劉名儉,從劉名儉臉上,他看出幾分不祥,於是他沒敢多逗留,匆匆離開了商學院。
回到教育廳,黎江北正等在辦公室,見他就說:「再不能拖了,現在是暑假,是搬遷的最好時機,廳里應該儘快拿方案。」
「江北,校舍是你們江大的,主動權在你們手裡,廳里只能協調,不好硬性做主。」李希民盡量將話說得委婉,之前他確實跟楚玉良交換過意見,一聽要把空出來的校舍借給長大,楚玉良堅決反對,一點商量的餘地也不留。
「特殊時期特殊政策嘛,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長大的孩子沒地方去。」黎江北還是老辦法,死磨。這些日子,他連調研工作都顧不上,一門心思就跑這件事。李希民苦笑一聲:「江北,你這是故意跟我裝傻,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問題真不是一道行政命令能解決的。」
黎江北看出了李希民的誠意,自調研組來到江北省,李希民的工作態度和工作作風都變了,跟以前大有不同,這讓他十分感動。調研組雖然沒能解決什麼實質問題,但在無形中,對省上各部門特別是高教界工作卻起到了促進作用。就在前不久召開的第三次會議上,盛安仍也談到了這點,鼓勵大家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一方面抓緊政策層面上的調查,另一方面,也切切實實幫高校解決一些實際困難。黎江北跟組裡幾位委員商定,要借這次會議,下決心將長大的遺留問題梳理清楚,將爭議擺到明處,提請有關部門重新討論。眼下,長大的招生權還有辦學資格已重新得到認可,工商部門和教育廳撤銷了以前的錯誤決定,重新確立了長大的辦學主體資格。據說為此事,李希民跟馮培明還發生了爭執。長大新校址土地糾紛,也反映到了國土部門,龐書記責成國土管理部門在限定時間內對此案進行裁決,該誰負的法律責任由誰負,不能因土地糾紛影響到民辦大學的健康成長。就在黎江北他們為長大搬遷事宜奔波時,龐書記主持召開了一次常委會,專門研究民辦高校發展方向與扶持政策,這次會上,龐書記毫不客氣地批評了馮培明,要求馮培明本著對黨和人民高度負責的態度,認真反省自己的工作,特別是對其在省**主持教育工作期間,推出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和重大舉措,包括閘北新村。一定要回頭看,要本著實事求是和客觀公正的態度,既不推卸責任也不放大錯誤。目的,就是儘快澄清高教發展中的模糊認識,統一思想,為下一步穩步推進高校體制改革和適當擴大教育規模做準備。
龐書記這番話似乎是個信號,表明新一屆省委在廣泛調查和深入了解的基礎上,對江北高校的現狀和存在問題,已經心中有數。接下來,省委就該推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了。
這些都是好消息,新一屆省委務實的工作態度和科學求真的精神,讓黎江北越發看到了江北高教事業燦爛的明天,他相信,所有的問題最終都能解決,儘管目前還是困難重重。
從李希民這兒沒要到答案,黎江北徑直趕到閘北新村,他要跟楚玉良認真談一談,大學之間絕不能划小圈子,高校是一個整體,高教資源說到底還是國家的,該共享時一定要共享。況且,公辦大學從道義上也該對新生的民辦高校提供幫助,兩條腿走路才能走得更遠。
楚玉良不在學校,黎江北倒是意外地遇見了陳小染。陳小染正在整理新裝修的校長辦公室,校長辦公室在三樓,陳小染出來倒垃圾,一抬頭,就看見了從四樓下來的黎江北。
「怎麼,校長要回來了?」黎江北驚奇地問。
陳小染搖搖頭:「假期沒什麼工作,我想把辦公室整理一下。」兩個人說著話,來到校長辦公室。相比老校址那邊,閘北新村這間辦公室,就更氣派,寬敞、明亮,裝修也別具風格。靠牆一排七米長的仿古書架尤其顯眼。望著上面分門別類擺放整齊的書,黎江北對陳小染抱以讚許的微笑。
接受完紀委的調查,跟強中行他們一道回來后,陳小染曾找過黎江北,想把調查的情況跟他彙報一下,黎江北婉轉地拒絕了。接受組織調查,本就是一件十分嚴肅的事,作為秘書,陳小染一定掌握許多強中行他們掌握不了的情況,這些情況應該都屬機密,黎江北不便聽,也不敢聽。孔慶雲被「雙規」,對他衝擊很大,震動也很大,他怕聽到更壞的消息。後來夏雨打電話問他,說小染找了她幾次,吞吞吐吐,想說什麼又不敢說,黎江北也是本著負責的態度,告誡夏雨:「這些東西聽了沒用,還是安心等組織的結論吧。」
過後,陳小染就不找他了,他自己又忙,兩人一晃就有兩個月沒見面了。黎江北怕陳小染多心,往其他方面想。這事不是沒可能,江大已經有傳聞,說孔慶雲被「雙規」,黎江北採取了避而遠之的態度,借故搞調研,一頭鑽到長大,再也不肯為孔慶雲賣命。
「賣命」這個詞,很是刺痛了黎江北的內心,但人們非要這麼說,他也沒辦法。
陳小染心裡果然有疙瘩,黎江北進來半天,他除了說一句「您請坐吧」就再無話。黎江北站在書架前等了半天,不見他有動靜,回頭一看,陳小染正盯著一張照片發愣。那照片黎江北熟悉,是孔慶雲當選為江北大學校長后在校園花壇前照的,上面有他,也有陳小染,強中行和路平也在其中。那天陽光很好,鮮花開得分外燦爛。
「發什麼呆?」黎江北走過去,想主動打破這份沉悶。
陳小染沒說話,輕輕將照片擺回原來的位置,拿起抹布,開始擦桌子。黎江北一笑,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想問題老是片面。
「怎麼樣,最近是不是幹得不順心?」黎江北沒話找話。
「老樣子,無所謂順心不順心。」
「聽上去有情緒啊,說說看,遇到什麼問題了?」黎江北索性坐下,想借這個空把小染心裡的疙瘩解一下。
陳小染抹完桌子,猶豫了一會兒,道:「黎教授,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問吧,多少句都行。」
「你能告訴我,當初為什麼要把路主任介紹給校長?」陳小染的表情很嚴肅,大約這問題在心裡困了很久,今天能問出來,他也鼓了不少勇氣。
「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問。」陳小染一張口,黎江北就知道,事情壞在路平身上。最近這方面傳言很多,路平到現在還沒回來,本身就讓人想入非非,加上不久前庄緒東他們調查過龔建英,更加促使傳聞越發多了起來。
「沒事,我就是隨口問問,教授既然不想說,算我沒問。」陳小染冷著臉,對黎江北的態度始終是冷冰冰的。
黎江北心裡泛上一層苦澀,這苦不是沖陳小染,而是沖自己。如果真如傳言說的那樣,孔慶雲是因為路平才落到這一步,那他就真是有些說不過去了,不但跟孔慶雲交代不了,對自己也沒法交代。
「小染,你有疑問我能理解,但這種道聽途說的話,咱們最好不說,說了對路平影響不好。」
「你還在袒護他?」陳小染突然抬高聲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黎江北剛要開口,門砰地推開了,強中行怒氣沖沖走進來,也不跟黎江北打招呼,開口就火冒三丈:「太過分了,排斥異己,打擊報復,他還是黨委書記呢!」
無精打採的陳小染猛地抬頭,想問什麼,望了一眼黎江北,沒問。強中行接著說:「讓我去多經部,這不明擺著報復嗎?」
「多經部?」黎江北本能地站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你去問他,調整中層領導,為什麼不上會,他一個人說了就算,還要組織做什麼?」
「坐下,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慢不了,江大搞成現在這樣子,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到底在說誰?」黎江北也抬高了聲音,他不喜歡遇事大吵大鬧,但強中行的憤怒還是刺激了他。
「楚玉良!」強中行一把拉過椅子坐下,直言不諱說出了楚玉良的名字。陳小染臉上滑過一層驚訝,瞟一眼黎江北,默不作聲走過去,給強中行倒水。
強中行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情緒不那麼激動了,這才對黎江北說:「對不起,黎教授,我太激動了。」
黎江北沉默了一會兒,強中行絕不是一個輕易就失態的人,他失態到如此程度,證明楚玉良確實把事情做得過了頭。「什麼時候作出的決定,楚書記人呢?」
「剛從外面回來,我找他,他居然拒絕跟我談。」
「讓你去多經部,又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他懷疑我告狀,說我是孔校長的人。」
黎江北聽完,沒再多問,起身就往外走。陳小染想阻攔,想了想,跟著黎江北走出來。
「回去!」黎江北沖他喊了一聲,陳小染便默然回到了辦公室。
黎江北在樓道里站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得平靜一下。讓強中行去多經部,這絕不是正常的職務變動,別說強中行接受不了,他也無法接受。一個優秀的宣傳部部長,就因向組織反映了真實情況,說了別人不敢說的話,就被拿掉職務,派到跟自己專業毫不相干的部門去。這樣做,不是明擺著向別人發出警告嗎?照此下去,江大還有誰敢說話,還有誰敢向他楚玉良提意見?
這事不能裝聾作啞。黎江北一咬牙,敲響了楚玉良的門。
楚玉良打開門,沒想到是他,略略有些吃驚。「有事?」他問。
「找你談談。」黎江北邊說邊走進辦公室。
「改天吧,今天沒空。」楚玉良還以為他又要說長大搬遷的事,這事他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能讓長大搬進來。
「對不起,今天必須談。」黎江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等楚玉良作出反應,接著又道:「我想問問,調整中層幹部崗位,是哪次會議上定的?」
一聽問這個,楚玉良心裡一松,笑道:「你是為強中行說情來的吧?」
「楚書記,我不是為哪個人說情,我只是想問問,把強中行調到多經部,理由是什麼?」
「看,我說你是為他說情,你還說不是。怎麼,強中行找你了?」
楚玉良顯得很隨和,但這隨和裡面,分明有一種對黎江北和強中行的不在乎。
「他找不找我沒關係,我是就事論事,中層調整得有理由,也要符合組織原則。強中行同志在宣傳部部長崗位上幹得很出色,得到了廣大師生的認同,突然把他調到一個跟他專業不沾邊的部門,不但他接受不了,我相信大多數教職員工都接受不了。」
「江北,別激動,為這點小事,犯不著。」
「這不是小事!」
楚玉良的臉色變了,他原以為黎江北也就是隨口問問,頂多替強中行說兩句好話,沒想到他還認真了。
「江北同志,你火氣不小啊!」
「我是火氣不小,調整宣傳部部長,不只關係到強中行個人的發展,還關係到整個江大的穩定。」
「這些事,不在你黎委員的調研範圍之內吧?這應該是校黨委考慮的事情,怎麼,政協委員對黨委的工作感起興趣了?」楚玉良帶著揶揄的口吻道。
「你……」黎江北騰地從沙發上彈起身,「楚玉良同志,我黎江北不是以政協委員的名義找你了解情況,我是以……」說到這兒,他突然噤了聲,他這才記起,自己並不是黨員,對涉及組織紀律和組織機密的事,他無權過問。怪不得楚玉良會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以什麼?」楚玉良冷冷地看著他,黎江北既然攤了牌,他也不想再遮著掩著,索性就把矛盾挑明了。
「我是以一名普通教職員工的身份!」
「我看你是沒事找事!怎麼,組織就不能調整某些人的工作,是不是黨委調整下面的幹部,都要事先徵求你黎委員的意見?」
「調整強中行同志的工作,到底是組織定的還是你楚玉良定的?如果是組織定的,我黎江北絕無意見,如果是你楚玉良同志打著組織旗號,打擊報復下面的同志,我當然要找組織反映。」
「無可奉告!」楚玉良說著,將手裡的文件啪的一聲摔到桌子上。
「你怕了是不是?強中行同志向有關方面反映了你的問題,你坐不住了是不是?把他從宣傳部部長位子上挪開,這是你的第一步棋。然後呢?是不是要把江大對你有意見的同志全都清理掉?」黎江北終於忍不住了,把窩在心裡很長時間的話說了出來。他跟楚玉良的矛盾由來已久,只是沒有機會爆發,今天這件事給了他機會。
「黎江北,你太過分了!」楚玉良本想息事寧人,哪知黎江北得寸進尺,非要逼他出手。
「我過分?玉良同志,捫心自問,從你到黨委書記這位子上,你切切實實為江大想過什麼,干過什麼?除了搞你那套權術,投機鑽營,拉幫結派,你還有過什麼貢獻?」黎江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指要害。
楚玉良有片刻的愣神,黎江北如此激烈的語言,實在出乎他意料,看來,他想心慈手軟都已不可能。
「說我拉幫結派,你什麼意思?調整強中行同志的工作,他本人不來找我,你反而跑來大呼小叫。說我搞權術,你不安心搞調研,整天上躥下跳,還想把江大的地盤讓給別人,你又安的什麼心?」
結果,兩人就在辦公室大吵起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陳小染中間上來過兩次,隔著門聽了一會兒,又下去了。一直悶著生氣的強中行聽到樓上的聲音,想上來勸架,被陳小染硬拉住了。「他們吵他們的,你跑去湊什麼熱鬧?」
吵著吵著,楚玉良就把心底的話嚷了出來:「我知道你懷疑什麼,不就是為孔慶雲鳴不平嗎?不就是認為孔慶雲冤嗎?他冤不冤,不是你黎江北說了算,有組織!還有,你們心裡想著什麼,當我不知道?造謠生事,惡意中傷,說孔慶雲同志是我楚玉良舉報的,拿出證據啊!」
此話一出,黎江北這邊一下子就沒了聲。
他終於說出實話了,終於沉不住氣了!
如果說黎江北之前對這件事心裡還有疑惑,不相信楚玉良會這麼做,也不相信強中行他們說的那些,那麼在這一刻,他開始信了,而且敢斷定,那份檢舉信,就是他楚玉良寫的,那幅字畫也是他通過路平放到孔慶雲辦公室的。路平走到今天,跟楚玉良有直接關係,是他一手挑撥了路平跟孔慶雲的關係,也是他利用路平男女作風問題上的過失,脅迫路平就範。這些,楚玉良沒跟任何人提,即使強中行兩次跑到他家要向他反映情況,他都冷靜地打發走了。現在孔慶雲一案眼看要水落石出,楚玉良生怕自己暴露,怕法律最終會制裁他,於是想先虛張聲勢,在江大再攪一次渾水。
「說啊,你怎麼不說了?」楚玉良並沒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有些事在他心裡擱了許久,蟲子一樣咬得他難受,說出來反倒痛快些。
黎江北收起臉上的怒氣,平息掉內心的火焰,像是突然吃了鎮靜葯一樣,不動聲色地看著楚玉良。這一刻,他的目光是冷靜的,帶著極強的穿透力。楚玉良讓這目光盯出了一身汗。他忽然意識到,今天黎江北之所以要激他發火,就是想把他剛才那些話逼出來。
狠哪!
楚玉良垂下頭,像蒙受了奇恥大辱似的,心有不甘,半天,忽然想起黎江北最近遞上來的那些報告,心裡一動:「黎江北同志,我奉勸你,做人要安分,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別以為你是包青天,也不要以為你是焦裕祿。你打著解決長大困難的旗號,四處為姓吳的奔走,居心何在,你自己最清楚。」
瘋了,楚玉良是瘋了,在黎江北不怒而威的目光面前,在越來越不利的外界輿論和壓力面前,他的理智完全沒了,竟然笨拙地拿黎江北跟吳瀟瀟的關係做擋箭牌。事後這種想法很讓他懊惱了一陣子,但在這一天,他感到很興奮,他終於向黎江北反戈一擊。
「無恥!」黎江北心裡恨恨地罵了一聲,丟下楚玉良轉身離去。
楚玉良頹然地倒在椅子上,從這一刻起,他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