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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市撤地設市十周年慶典暨**辦公大樓剪綵儀式搞得既熱烈又隆重,當然也不乏奢侈。這是目前無法根治的頑疾,中央雖是三令五申,省上也再三強調,但一旦下面搞起來,還是轟轟烈烈。

  作為貴賓,周正群不便多說什麼,一切早已準備好了,具體儀程還有慶典規模和費用春江市早在一個月前就向省委彙報過,省委討論時,省委書記龐彬來同志只強調了一句:「能簡單就簡單,不要搞得讓老百姓罵街。」周正群他們抵達春江的第一天,春江方面彙報說,慶典方案在原來的基礎上作了大的調整,砍掉了一半項目,費用也壓減了一半。周正群沒發表任何意見,這次慶典,省上四大班子來了六位領導,加上部委負責人,浩浩蕩蕩一個代表團,帶隊的是省委副書記,他只是代表團成員之一,不便多說話。

  慶典搞了整整一天,早上8點開始,結束時已是下午5點,中午只給了一小時休息時間,就這樣,還有五個節目沒表演。周正群大約統計了一下,這次慶典,春江方面動用了有一萬人,一半是學生,還有武警官兵、工礦企業職工,老年歌舞團有四支,約五百人。看來,春江市的老年文娛活動開展得不錯。

  晚宴搞得更為隆重,春江大飯店一樓大廳座無虛席,說是吃工作餐,其實這餐的標準絕對不低。聽說外面還有兩家酒店,同時舉辦慶典宴會。單是這一筆開支,就夠他這個副省長心疼的,但他只能入鄉隨俗,況且是現在這種時候。

  周正群他們被安排在三樓貴賓廳,由市上領導作陪。坐在人聲嘈雜的貴賓廳,周正群忽然心裡煩煩的,一同來的六位領導就屬他最沒精神,慶典儀式上講話時居然出現了口吃,這在他多年的從政生涯中,幾乎是沒有過的。

  怎麼會把我牽連進去呢?他又想到了這個問題。孔慶雲被帶走的第二天,龐書記單獨約見過他。龐書記並沒迴避或者躲閃,開門見山說:「想不到吧,孔慶雲也會出這種問題。」

  「是想不到,不過……」

  「不過什麼,不相信?」

  周正群點點頭,那天赴宴途中金子楊突然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要去參加孔慶雲老丈人的生日宴?他說是,金子楊緊跟著道:「你還是不去了吧,免得到時候令你難堪。」這話莫名其妙,他追問道:「到底什麼事,請你把話講明白點。」金子楊客氣道:「就算我給你打個招呼,詳細情況,還是到會上講吧。」

  那天他猶豫過,憑直覺,他已料定孔慶雲要出事,並不是他有什麼證據,而是金子楊的口氣,還有金子楊在電話里的那份客氣。省委常委中,誰都知道他跟金子楊不和,會場上公開爭論已不是一次兩次。鬧得最彆扭時,兩人有過三個月不說話的紀錄,還是龐書記出面調解,雙方才把態度放下來。金子楊怎麼就熱心到給他提前打招呼呢?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沒錯,聯想到之前省委高層間的傳聞,還有對孔慶雲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他不得不擔心,孔慶雲這次在劫難逃。

  讓他震撼的是,檢舉孔慶雲的十一條問題中,其中三條就跟他有關!儘管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這三條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從龐書記的話語里,他已聽出一層深深的不安。

  「正群啊,這事兒我也意想不到,本打算事先要跟你通通氣的,一想信中檢舉了你三條,都還很致命,我就讓他們帶人了。」

  「三條?」當時他的表情一定很嚇人,過後回味那一刻,仍覺得脊背發冷。

  「是三條,具體內容我就不告訴你了,紀律面前,我們誰也不能逾越。不過有句話我要告誡你,從今天起,你要給自己提個醒,以後講話還是做事,要注意分寸,別老授人以柄。」就在他打算為自己辯解點什麼時,龐書記又說:「還有,這件事你絕不能干預,必要時候,你也要配合調查,這是原則。」

  配合調查,原則。坐在貴賓席上,周正群反覆揣摩著這些話,越揣摩越覺心不能靜。這天的晚宴他毫無胃口,沒吃多少便離開宴會廳,往賓館去。

  楊黎等在房間,他也沒參加晚宴。見周正群進來,楊黎緊張地站起身:「周省長,我剛剛收到一封信。」

  「信?」周正群疑惑地看著他,「什麼信?」

  「一封檢舉信。」

  「檢舉什麼?」這些年,通過各種渠道遞到楊黎手上的告狀信、檢舉信多得數不清,周正群並沒把楊黎的話當回事。

  「周省長,你還是自己看吧,這封信內容不一般。」

  「哦?」周正群警惕地從楊黎手中接過信。

  這封信是手寫的,有二十多頁,周正群看了幾行,就感覺不大對勁兒。他問:「你從哪兒收的,寫信人是誰?」

  「是一位老幹部,他打電話叫我,說是有要事,我回到賓館,他把信交給我就走了。」

  「老幹部,他沒再說什麼?」

  「沒。」

  周正群想了一會兒,道:「你先回去吧,信我等會兒看。」

  楊黎剛走,周正群就急不可待地看了起來,這封信真是一枚**,周正群還沒看完,身上的汗已下來了。如果說這些年,他身居高位,已養成遇事不驚不亂沉著冷靜的好習慣,那麼這封信,讓他亂了,驚了,而且,憤怒了。

  信是檢舉和揭發春江市委、市**整個班子的,寫信人以確鑿的證據、詳盡的事實,揭露出春江市在**大樓新建工程中不顧群眾反對、強行拆除有著重要歷史文化價值的文惠院,毀去二十多棵古樹,十幾塊門匾,使這座傷痕纍纍的明代老院毀於一旦。文惠院周正群知道,在春江市區,它算是唯一倖存下來的明代古宅院,這院五進三軸,是明代宰相文坤的故居,原佔地面積三千多平米。在歷史的風雨中,文惠院幾經劫難,加上年久失修,已敗落得不成樣子,但它的文化價值卻奇高。周正群在春江工作的時候,也有人動過該宅院的腦子,認為宅院既然已風雨飄搖,隨時都有可能倒塌,還不如將它毀了。周正群屢次搖頭,後來他還提過一個方案,打算募集資金,重修文惠院。方案還沒弄成熟,他便離開了春江。誰知幾年後,文惠院真的就不在了。其實在慶典儀式上,周正群也想過這個問題,最初確定的春江市**辦公大樓並不在現在的位置,後來春江市**以多種理由,硬是將大樓地址往西移了一公里,這樣一來,文惠院就影響了新大樓及**廣場的建設。不過如果真心想保存,還是能保存下的,可惜——

  周正群很清楚他們的心理,在春江,民間有這樣的傳聞,說整個春江市的地脈都在文惠院這一塊,這是塊風水寶地。春江上一屆班子出過事,市委原書記因貪污腐敗鋃鐺入獄,原市長又在一次搶險救災中不幸遇難,因公殉職。個別人心裡就鑽進了鬼念頭,一心想尋塊風水寶地新建辦公大樓。再加上文惠院所在的位置屬於城西,地勢開闊,離碼頭港口都近,這些年春江也確實存在城西發展比城東快的事實。但這些,能成為理由嗎?

  周正群苦笑了一下,一些地方的**班子中,講究風水、講究地脈的說法非常盛行,做法更是千奇百怪,**大興土木搞搬遷工程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原因。當然這是暗地裡的,明著他們會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周正群在下鄉調研中還聽過更荒唐的事,一個縣新上任的縣長在入駐自己的辦公室時,竟然請了風水先生,為他擇吉日良時,吹吹打打搞了半天,最後聽說辦公室里桌子怎麼擺,人朝哪個方向坐,花盆擺在什麼位置等等都聽風水先生的。這種事兒,要是認真追究起來,怕是多得追究不完。

  一座古院子就這樣毀了,周正群說不出是悲涼還是憤怒,接下來看到的檢舉內容,就讓他不得不驚心動魄了。

  大樓興建過程中,施工方挖出了陶器,大小一共二十多件,誰知一夜之間,這些陶器卻神秘失蹤,等文物部門聞訊趕到時,施工方絕口否認,拒不承認有什麼陶器。文物部門的專家後來從挖出的泥土中找到了碎片,依據碎片鑒定,這批陶器比江北省已經出土的陶器要早上千年,是罕見文物,對研究春江歷史及長江中下游地區的文明史都有重要價值。

  如今陶器一案成了懸案,有人說有,有人說無,最初跟建築公司交涉的春江文物局局長半年前被撤職,原因是他在深圳玩了六合彩。其他幾個專家也相繼被調離出文物局。

  周正群輕輕合上信,憑直覺,他相信寫信人沒說假話,更不會憑空捏造,造謠誣陷。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哪一個人,而是春江**。但也正是這點,讓周正群感到事情的複雜性。春江是江北經濟和文化相對落後的地區,他在春江擔任地委書記時,春江經濟綜合實力在全省排名倒數第二。撤地設市后,春江情況有所好轉,特別是這一屆**,搞了幾個大項目,提出五大戰略,推動了春江經濟的大發展,去年全省排名,春江躍居到第四。省委對這一屆班子是持肯定態度的,龐書記還在多次會議上講過,要在全省推廣春江經驗,將春江的五大戰略再行完善,讓它成為指導全省經濟工作的一個範本。這個時候冒出一個「陶器事件」,無疑會對春江的政治穩定與經濟發展產生很大影響,對全省下一步的發展也會產生負面影響。況且,寫信人並沒指出是哪家建築工程公司。據周正群了解,凡是競標參與春江**搬遷工程建設的,都是省內叫得響的建築巨頭,這事要是弄不好,是會引起一大串連鎖反應的。

  周正群難住了。後來他想,寫信人為什麼要把這封信交他手上,他完全可以寄給紀委,或是……

  不對,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文章!

  當天夜裡,周正群暗暗約了一個人,此人在春江算個人物,人稱「萬事通」。周正群在春江工作時,跟他有些交情,當時他還依靠這個人,挖出了春江一起腐敗案,將江龍縣委、縣**兩套班子五個腐敗分子揪了出來。正是憑藉這件事,周正群的政治威望才樹立了起來,在幾個競爭者中脫穎而出,被提拔為省級領導。

  周正群跟「萬事通」的談話持續到午夜12點多,具體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包括秘書楊黎。

  次日,周正群按照自己的工作計劃,離開春江前往江龍縣。江龍縣是周正群的聯繫點,每年他都要下來一次。作為包點領導,周正群到江龍不只是檢查教育工作,江龍生產生活各個方面,都跟他有關係。去年江龍受了災,暴雨期間5處河堤決口,淹沒農田20萬畝,沖毀房舍兩千多間,6個村子被捲走,一萬多名農民無家可歸,直接經濟損失高達幾千萬元。眼下梅雨季節馬上要來,一進入六月,長江中下游地區將會出現連續陰雨天氣,降雨量時大時小,有時甚至會暴雨成災。去年就是防範不到位,思想上有麻痹,結果釀成大禍。今年說什麼也得提前預防。加上江龍縣境內的幹流河道蜿蜒,河道極不穩定,屬重點治理河段。這次下去,周正群就是要檢查對重點堤段、重點工程、危險河道等「兩重一危」的治理與加固,對防洪與航運方面存在的突出問題,必須抓緊解決,馬虎不得。

  車子是下午3點到達江龍的,江龍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候在那裡,縣委書記和縣長也是參加完慶典后,早周正群一步趕來的。一陣兒寒暄后,車隊朝縣境內的A5號堤段趕去。A5號堤段是最最讓人揪心的一段河堤,全長26公里,是三條河道的彙集處,堤下正好是江龍縣城。這段河堤從周正群當地委書記時就開始重點治理,到現在,隱患還未徹底排除。去年那場洪災中,A5號段就差點決堤,是一萬多名部隊官兵誓死保衛,日夜加固,後來拿人體築起了河堤,才算是保住了江龍縣城。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保衛戰,周正群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心在狂跳不止。

  車子率先來到朱家台分洪工程建設地段,這是江北省委省**「十五」期間提出的重點治理工程,在江龍縣和春江境內建設以朱家台分洪工程為主的一批分蓄洪區,將春江市的有效蓄洪容積擴大500萬立方米。同時抓緊完成烏龍嘴、天峴峽等具有防洪作用水庫工程的建設,再配以涵閘建設,使江龍暨春江的防洪能力提升兩倍。

  工地正在加緊施工,周正群詢問了一番工程進度,又到幾個工段看了看,跟工程建設人員做了一番交流,再三叮囑一定要保證工程質量,絕不能讓豆腐渣工程出現。負責工程建設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工程師,他激動地說:「請省長放心,工程質量我敢拿人頭保證。」周正群滿意地笑了笑,按照目前進度,朱家台分洪工程應該在汛期來臨前就能竣工。回到堤壩上,周正群看著前面一群加固堤防的農民說:「他們是不是去年受災的農民?」

  縣長徐大龍趕忙道:「是他們,眼下青壯勞力已擴充到工程隊伍中,他們的幹勁很大。」

  「生活問題呢,怎麼解決的?」

  「房子縣上已建了起來,這個月就能分到農民手裡,一共建了6個新村,每村安排260戶。」

  「生活來源呢?」

  「縣上每月發放生活保障金,提供糧油等必需品,其他收入,就來自他們搞的工程。」

  周正群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望著遠處渺渺茫茫的江水,蔥蔥鬱郁的山色,還有江面上不時出現的船舶,周正群內心起伏不止。這一帶留給他太多記憶,從跟著夏聞天的那天起,他的腳步就整日在江堤上奔走,在山水間穿越。這片土地上種植過他的夢想,生長過他的愛情,也留下過他的痛苦和絕望。若不是夏聞天,他可能就陷在這片土地里走不出去了。這麼想著,他的眼前浮出夏聞天那張嚴厲的面孔來,真是遺憾,孔慶雲出事,他應該第一個站出來,幫夏聞天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惜他不能,他必須設法離事件遠一些,再遠一些,他甚至不能在這個時候去看夏聞天!

  周正群心裡掠過一層冰涼,他忽然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至少現在不是。又一想,這跟光明磊落無關,這是組織規定,是原則!

  原則。他苦苦一笑,將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驅開,一門心思檢查起工程來。

  工程進展令他滿意,質量把關也很嚴。周正群放下心來。看得出,經歷了去年那場大洪災,江龍縣委、縣**的認識提高了不少,無論是資金投入還是群眾發動,江龍縣都走在了春江市的前列,這一點周正群給予了充分肯定。當著省市陪同領導的面,周正群對江龍一班人特別是縣長徐大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我倒要看看,今年你這個大龍,能不能降住江龍。」查看完烏龍嘴水庫,周正群興緻勃勃地開起了玩笑。周正群一輕鬆,隨同人員的心情也放鬆下來。

  連續三天的檢查,誰都捏著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周正群視察工作跟別的領導不一樣,他很少聽彙報,更不會順著你事先確定的路線去看。他很即興,想看哪兒便去看哪兒,有時車子正跑著,他會突然停車,還沒等陪同人員下車,他已跟工地上的農民聊了起來。他的這種即興以前曾讓不少領導出過丑,本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連農民說的話,臉上的表情,都提前作了排練,可他偏偏要來個突然襲擊,專挑那些在地方官員眼裡是「硬骨頭」、「刺蝟」的人了解情況。有次去上游的銅江縣視察,本來安排是在一個叫五龍灣的村子檢查村務公開,結果他的車子硬是開過了五龍灣,到黃龍台村才停下來。黃龍台村一點準備也沒有,村上領導對檢查情況一問三不知,該上牆的沒上牆,該公布的沒公布,村民對此更是不滿。那天周正群讓黃龍台村村民圍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告了一整天的狀。聽到後來,周正群心裡的火終於壓不住了,他問銅江縣縣長:「這怎麼解釋?」銅江縣縣長早已滿頭大汗,面對群眾的詰問,哪還有什麼解釋,只能乖乖地等著挨批。那次檢查,銅江縣縣長丟了官,縣委書記在全市大會上作了深刻檢查。

  江龍縣縣長徐大龍是去年災情發生后從另一個縣調整過來的,以前在那個縣擔任常務副縣長,人很年輕,不到四十歲,大學讀的就是水利工程建築,讓他來治理江龍,春江市算是選對了人。

  不過周正群提醒道:「光有一股幹勁還不行,一定要科學治水,要合理規劃,要考慮到江邊地區的綜合治理和可持續發展。」

  徐大龍頻頻點頭。

  三天的視察終於結束了,從烏龍嘴水庫回來,周正群本打算開個短會,總結一下,再提幾條具體要求,就回省上。不管怎麼說,他心裡惦著孔慶雲,惦著夏聞天,更惦著那封檢舉信。誰知剛回到賓館,他就讓望天村的村民給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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