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還被狠狠笑了一通,嬴政瞬間感到了不悅,冷下臉來,一直到回咸陽宮以後,神色都沒恢復正常。

  明夷絲毫不以為意,慢悠悠的跟上他的步伐。

  走到寢宮門前,嬴政停下腳步,低頭望著她平靜問道:「還要去偏殿安歇?」

  站在低一階的青石台階上,明夷沉默了一下。

  天空已經徹底暗淡了,只有太陽落下的西方還有隱約一絲紅光,帶著寒意的夜風悠悠吹過樓台宮闕、千櫛萬瓦,也吹動對面青年玄黑色的廣袖和袍角。

  認真思考過後,明夷溫和的說道:「方才在馬車上相談之事,答案能否請陛下慎重相告一次。」

  嬴政微微皺眉,平靜說道:「明夷何必在意。」

  「興許對陛下而言無關輕重,對於我而言卻不可不提。」明夷說道,語氣溫和卻毫不退讓。

  像因為宮人不小心泄露了行蹤,而將身邊服侍的所有宮女宦官全部誅殺這種事情,她永遠接受不了。

  這是三觀問題,也許一時的濃情蜜意可以遮掩過去,但久而久之相處,她絕對接受不了。

  要麼她被嬴政改變,要麼嬴政被他改變。

  明夷不想改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失去,唯有思想永遠屬於自我,如果連思想都被改變,那她也就不再是她。

  嬴政平靜的凝視著眼前女子,許久后,才緩緩說道:「可以,朕從此以後,不會再因他人小過而誅殺人命。」

  他在她面前,總是退讓。

  想到這一點,嬴政心中感到不悅,可看到面前容顏精緻如畫的女子笑逐顏開時,又無奈感覺到那絲不悅飛快消融。

  明夷幾步上前,一把挽過嬴政的胳膊。

  「那天下庶民呢?」明夷笑問道。

  「不過是使大秦民安物阜、家給人足而已,本就是朕分內之責。」嬴政說道,將態度表達得清楚無疑。

  今日與韓非的一番詳談,已然證明《商君書》當中的駛民之術不再適合統一后的大秦帝國,變法必然進行。

  況且重來一次,統一天下對他而言已然不算挑戰,也許應當重新設個目標了。

  這回答太令人心滿意足了,明夷手指立刻暗示性的在他掌心撓了撓。

  「回寢宮?」明夷微笑問道。

  面對邀請,一整個冬日都獨守空床的嬴政立刻心動了,可惜想到請店裡還剩下的那一半奏摺,只好惋惜說道:「朕先去處理朝政。」

  好吧。

  明夷先獨自回到了寢殿。

  因為今天與韓非的談話,明夷讓宮女從書架上取來了關於秦**法的竹簡,然後細看起來。

  有些事情不了解不知道,了解完以後才發現,六國輸給秦國實在不冤!

  如果說訓練時開弓拉箭射不中目標、士兵不到崗執勤、上一級有絕對權利處死下一級士兵、敢在戰場上逃跑……統統都要被處罰,甚至還要被處死這些規定,都還屬於嚴苛但正常的範圍,那麼「三年之內沒有砍掉敵人一個頭的士兵會被罰配邊疆、戰爭中小隊里殺死敵人的數目還不如自己隊友死去的多,那這個小隊生還下的士兵統統都要被處死」這些規定,可就是堪稱殘酷至極!

  秦國士兵上戰場為什麼拚命擊殺敵人?

  因為不拚命別說田地錢財,就連自己的腦袋也會在回去之後被上級砍掉!

  「真是暴秦……」明夷看著感慨道。

  一雙手搭在肩上,嬴政不悅的聲音響起。

  「暴秦?」

  明夷合攏手中竹簡,淡然自若的說道:「陛下聽錯了,什麼暴秦,我根本沒有說。」

  「朕不曾聽錯,竟敢誹謗大秦,實在當罰以重刑!」嬴政挑眉說道,同時一手將人抱起。

  明夷將手攬上他的脖頸,懶洋洋的在他臉側親了一口。

  「好啊,我任由陛下懲處。」

  ……

  床榻前,絲綢帷幔層層疊疊的飄落。

  明夷將凌亂的長發挽在耳後,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彈。

  嬴政以手支額,另一隻手摸上她的小腹,不知在思考什麼,最後惋惜的看了她一眼。

  「陛下,此事隨緣罷。」明夷慵懶說道。

  她對孩子不怎麼期盼,才二十齣頭的年紀,當什麼母親!

  「上一世,朕的長子早已出生……」嬴政不贊同的說道。

  都已然弱冠之年了,還是沒有子嗣誕生,和周圍十七八歲就已然當了父親的秦人相比,已然落後了一大截。

  「……可見終究還是你我之因,朕還需多多寵幸才對。」嬴政若有所思的說道。

  明夷「……」

  明夷將被衾掀過自己的頭頂,懶得理他。

  等到第二天起床時,周圍服侍的宦官宮女心情都很激動。

  整整一整個冬日,陛下都冷著一張臉,連帶著他們這些人都心驚膽戰,到現在終於恢復正常了!

  關於在統一之後,無法再靠打仗來擁有爵位田地,到時天下之人該怎麼擁有上升渠道這件事,明夷向嬴政提出了可以各地創辦學校和科舉制。

  雖然到清朝末年以後,用來選拔人才的科舉制度因為八股文已經徹底僵化,但這套方法能從隋朝一直流行到清末,自有其獨到之處。

  而且科舉制推行開來以後,可以有效防止像魏晉時期一樣讓士族做大。

  對此,嬴政冷靜說道:「你所說「學校」秦國已有,名喚作學室,所有的秦國官吏皆從學室學習而來,無需再多費心神,明夷,並非所有後世之法度皆適用如今。」

  「我自然知曉,但學室所學都太過死板了,況且只教導少數要當小吏的孩童,應當加以改進。」明夷同樣平靜地說道。

  提出改進意見,當然不能頭腦一熱就來。

  明夷提前了解了整個秦國上下的學室制度以後,才來到嬴政面前提此事。

  若論起治國學說,秦國不是魏國齊國那般有的是百家名士,這麼多年也就出了一個商鞅的法家而已,但要說起秦國上下識文斷字、懂得數學、甚至擅長騎馬駕車舞劍的人,那恐怕比六國還要多一點。

  而在法家的愚民政策里守住這最後一點文化之火的,就是秦國的公立小學——學室。

  學室遍布在秦國的各地郡縣,意在培養精通秦國法律的小吏,把小孩子聚集在一起以後,全部都交給獄吏教導文字、數學和最基本的軍事,最後分為文吏和武吏,每隔幾年就流水線的出上一批畢業生,然後投放到全國各地當小官。

  「你想怎麼改?」嬴政說道。

  「放寬教導,讓秦國上下不分貴賤,但凡有志學習又有能力者,不論成人孩童通通進入學室學習文字計數,讓秦國上下的識文斷字之人不再局限於官吏。除此之外,將學室設為初學,在長安學宮設立高學,等滅了齊國以後,聘請來百家之士、各家工匠,讓他們自行教導收徒,到時從初學學出的孩童入高學需要進行考核,考核過後進入高學。」明夷慢條斯理的說道。

  這些還只是初步,以後再看著更改。

  嬴政聽的直蹙眉頭。

  若是說出這些話的是朝堂大臣,他就直接讓人拖出宮去了,但既然說話的是明夷,也……只能慢慢說服她的想法了。

  嬴政沒有直接反對,而是提起了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百餘年前,中牟縣令王登向趙襄子舉薦兩位學識淵博的名士,趙襄子慕名而授予二人田宅,庶民見狀其僅憑學識便不勞而獲,紛紛效仿,賣田宅土地而拜士人學私學,半城之人如此,當年中牟農商幾近荒廢。」嬴政平靜說道。

  「你擔心秦國也會出現這種情況?」明夷疑惑道。

  沒道理呀,以庶民如今的生活狀況,有家境還過得去的人家願意把孩子送進去學文斷字就不錯了,怎麼可能群起而效仿。

  嬴政微微點頭,緊接著只用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原因。

  「進入學室學習者,皆免除四年雜稅服役。」

  嬴政在瘋狂暗示明夷,對於這些未來的秦國小吏,國家在上學期間是有補助的!如果讓秦國上下有意去學室學習的人統統前去,恐怕少府今年就要破產。

  「這還不容易?改免除服役為要收束脩即可,說不定還能給少府多加點收入。」明夷不以為意說道。

  論起國家收入,秦國根本比不上魏國和齊國,因為連年的打仗,少府一向很窮。

  這麼簡單的解決辦法,沒道理嬴政想不出來。

  明夷懷疑地打量著他,懷疑這是嬴政為了搪塞而找出的借口。

  見沒有拿這個理由忽悠住她,嬴政也不露聲色,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此乃其一原因,其二,若讓百家學士教導無數弟子,到時候各家各派無事生非,在街巷之間造謠秦國法律,庶民容易被煽動,豈不是又要憑空生出禍亂。」

  「雖然有可能如此,但如稷下學宮一般百家爭鳴,再將工匠物理之道全部精益求精,方可以……」話說到一半,明夷突然想起嬴政上輩子做過的事情,瞬間警惕的眯起了眼睛。

  「……陛下,你將來是不是還想在燒光民間所有的《詩》、《書》還有百家學說,只留下醫藥占卜的書籍,然後只讓學室教導出的小吏識文斷字,管轄庶民?」明夷緩緩問道。

  嬴政「……」

  見被拆穿,嬴政盡量口吻平靜的反問道:「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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