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就因為這?

  就因為區區一個海市蜃樓,千古一帝秦始皇就這麼對神仙深信不疑了多年,然後被徐福盧生之類三番五次欺騙?

  這也太慘了!

  凝視著眼前神色期盼的秦王,明夷幽幽嘆息道:「陛下啊,這其實是……」

  這要怎麼說,才能解釋清楚海市蜃樓的科學原理,讓他不再迷信,同時又不會給他心理造成太大打擊!

  見明夷久久不答話,嬴政問道:「為何欲言又止?」

  明夷默然,臉色一言難盡的盯著秦王看了半響,然後走起來步入內殿,拿起那面菱花紋的銅鏡又迅速走出來。

  咚——

  銅鏡被正對著嬴政擺在了案幾之上,昏黃的鏡面映照出黑袍青年鼻樑高挺、劍眉入鬢的俊美面容。

  「做什麼?」嬴政疑惑道。

  「陛下看到了什麼?」明夷說道。

  不明白她在鬧什麼花樣,嬴政如實回答道:「看到了朕。」

  「雖然鏡中的人影與你一模一樣,但是陛下,鏡中人影可是活人?」明夷問道。

  嬴政微微挑眉,境中的人影也同樣挑眉。

  「自然不是,不過一虛幻影子罷了,你想說什麼?」嬴政疑道。

  「陛下有沒有想過,興許你當年在海上看見的樓台宮闕也並非真實,只是幻境而已。」明夷循循善誘的說道。

  「愛妻之意,可是當初那懸浮於海上的仙人宮闕並非真實存在,而是如同日中之時,落在地上的影子一般,只是天界投影……」嬴政沉思著,突然微微恍然道:「……也只有如此,方能解釋朕後來登船,沿著之前看到宮闕的方向一路航行,卻只見茫茫大海、空無一物。」

  「更進一步,陛下再想想。」明夷平靜說道。

  嬴政卻不想再猜下去,說道:「明夷直言便是。」

  明夷深深嘆息,語重心長的說道:「那些樓台宮闕不過是華夏之地的某一處宮殿被投映到了海上天空,又恰巧被陛下看到了而已,絕非什麼仙人宮闕、蓬萊三島。」

  嬴政瞬間眉心緊蹙。

  「絕無可能!朕當年所見之樓台宮闕忽遠忽近、如在水中,其縹緲如夢似幻,又哪裡是鏡中影像可比!何況這天地間,哪裡有如此巨鏡可印出樓台宮闕!」嬴政斷然說道。

  明夷雙手一攤,無奈說道:「雨後霓虹非觸手可摸到的實物,不也飄渺如幻?陛下,我說鏡中影像,不過是一種比喻,不是說大海上空有一面巨大銅鏡,那些海上或大漠里的幻象,在後世稱之為海市蜃樓,與風霜雨雪,雷霆彩虹一般,同樣不過是這天地間自然而然產生罷了,絕不是什麼仙人仙島。」

  可惜海市蜃樓具體形成的原理,她只記得一兩句什麼熱空氣上升、大氣折射之類的,如果還記得清楚,完全可以一一講解給嬴政聽。

  聽她這麼說,嬴政心中終於升起一絲疑慮,片刻后,才緩緩說道:「這也不過是你一人之言。」

  帝王天生的多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本能的不想相信自己愚蠢犯錯。

  「海市蜃樓不過是特殊情況下,恰巧某一地的景象被投映在了天空當中,你如果還記得清楚,不妨仔細回憶回憶,想想當初在海上見到的那些影像,難道不會與某一城某一宮的宮殿一模一樣?」明夷語重心長的說道。

  話說到這裡,嬴政突然臉色發青。

  他想到當初見到蓬萊仙島時的一件小事。

  當年遙望那蓬萊仙境之時,他確實微微察覺到那樓台宮闕有些與咸陽北岸上宮闕相似,日光之下,青磚陶瓦都印著金燦燦的光,更顯古樸典雅。

  當時他便因此而微感古怪,但是左右的博士和方士說,是因為人間宮闕以對應風水建造而成,無意中暗含了這天地之理,方才與盡得天地之妙的仙人居所相似,陛下應當重賞那建宮時查看風水之人才是!

  他這才放下心來,回去以後還當真依照左右方士所說,重重賞賜了建造宮殿的工匠和占卜之人!

  列缺霹靂!

  丘巒崩摧!

  若事實當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是犯了如刻舟求劍、買櫝還珠一般的天大愚蠢!

  他、他後來還三番五次上了那徐福所謂出海尋仙的當!

  因為習慣,嬴政臉色依舊維持的很好,基本保持了平靜冷漠,手中毛筆卻咔噠一聲斷成兩半。

  見他這樣子,明夷很想安慰兩句,又怕他以後繼續迷信,想了想,繼續同情說道:「不論陛下信與不信,我今日話都說在此處了。……在後世,海市蜃樓早已被人了解的明明白白,如同了解人分幾種血型、**又如何產生一般,就連海邊漁民見到以後只會當成一難得的奇觀來看,絕不會以為是仙人神跡……陛下,你犯蠢了。」

  完成最後一擊以後,明夷同情的拍了拍他肩膀,然後轉身離開,留出空間給嬴政,讓他自己一個人慢慢想清楚。

  唔,絕對不是因為嬴政丟了如此大的臉,再留下去有可能被他怒火波及。

  身後,秦王面前的案幾猛然被推翻。

  「哐當——」

  高足案幾連帶著無數奏章紙筆滑落在地上,聲音清晰又響亮。

  剛出冬日,天色微涼,檐角上結成冰凌的雪花還正一點點往下滴水,灰濛濛的天空上又飄落下了雨夾雪。

  剛一走出溫暖的宮殿,明夷就忍不住涼的打了個哆嗦。

  身邊的宮女立刻貼心的披上了雪白皮毛披風,又舉起以朱紅鸞鳳圖案的油紙傘擋在頭頂。

  明夷將自己身上的披風攏得緊了點,然後沿著長廊向宮殿另一邊走去。

  考慮到眼前女子性格溫和,宮女大著膽子問道:「姝女可是又與陛下吵架了?」

  貴人的一個不悅,波及到僕役身上都是滔天之禍,更何況如今宮中的這位,還是天下最為尊貴的秦王。

  這幾月來,因為這為未來王后與秦王之間的矛盾,他們這些貼身服侍的宦官宮女過得心驚膽戰。

  明夷轉頭,見這年齡不過十七八歲的宮女臉上,卻有掩蓋不住的瑟瑟發抖和害怕。

  「放心,陛下此番大怒,緣由並非在我。」明夷笑道。

  嬴政憤怒原因在他自己身上。

  這天的半夜,明夷被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驚醒了。

  拜之前一個人風餐露宿的生活,她現在對這些細枝末節的聲音非常敏感,睜開眼睛以後迅速清醒,本能的伸出手去,想摸掛在床頭的太阿劍。

  幸好,倒映在床幔前的青年側影非常熟悉,讓明夷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陛下?」明夷問道。

  朦朧不清的月光透過糊窗白紗,越發只剩下比零星半點幽光,高冠廣袖的男子不言不語,如同雕像般屹立在床邊。

  沒有聽見回答,明夷又問了一句。

  「趙政?」

  「……直呼朕的名字,此乃大罪。」嬴政平靜說道。

  「我大罪的事情做的還少?……」明夷嗤笑了一聲,說著一把掀開帷幔,赤腳跳下床榻,「……怎麼深夜了還沒就寢?別忘了你明早要開朝會。」

  以嬴政工作狂的個性,就算生了重病,只要還能站起來說話,就不會停下處理政務,所以每天夜裡的休息就更加重要了。

  「朕心煩意亂,睡不著。」嬴政淡淡說道。

  明夷伸手去拉嬴政,摸到他的手指就像冰塊一樣冷,頓時蹙眉。

  「你在外面挨凍了?我去讓宮女點燈。」明夷說道。

  嬴政制止了她的動作,平靜說道:「不必,是朕讓守夜的宮女宦官守在殿外不得進來。」

  嬴政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露出的臉摸上去都帶著絲絲寒意。

  以前少年時兩個人還身高相當,現在他卻比她高了大半個頭,明夷夠不見嬴政的發冠,只好讓他稍稍彎腰,然後在黑夜裡摸索著解下發簪和頭冠。

  把人包在溫暖的被衾里以後,明夷才躺在他旁邊說道:「錯把海市蜃樓當成仙人神跡,又為此求了幾年仙,對陛下來說打擊就這麼大?」

  其實打擊也不算大。

  自從那年在雍地被明夷告知大秦二世而亡以後,再如何的受挫,惱怒歸惱怒,但也變得可以接受。

  「朕只是又連帶想起大秦二世而亡的舊事,終究發覺,朕的上一世其實……不過如此。」嬴政閉目說道。

  曾幾何時,他覺得自己功業顯赫,前所未有、後人不及。

  但如今細細想來,縱然他前半生橫掃**統一天下,但後半生卻過的可謂是失敗,辛辛苦苦建立的大秦帝國三年而亡,子孫家業被摧毀殆盡,一心想要出海求得海上仙山和不死葯,卻不知從最開始就是虛妄一場。

  嬴政越想越心煩意亂,卻不知該與何人提醒,在外面站了數個時辰,還是忍不住前來找她了。

  「不過如此……」明夷將這四個字在嘴中反覆咀嚼幾遍,突然一聲低笑,「……陛下可終於不再狂妄了。」

  之前連滅趙燕的時候,嬴政的高傲冷酷可是浮於言表。

  「在你眼中,上一世的朕是如何之人?」嬴政淡淡問道。

  黑暗裡,她沒有立刻回答。

  溫暖清淺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半響,身邊才傳來優美動聽的聲音。

  「秦始皇,自然是千古一帝。」

  明夷以手支頤,鴉羽般的漆黑長發如同流水般傾瀉在床榻上,凝視著黑暗裡只有大概輪廓的青年,認真說道:「秦王掃**,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功蓋三皇、權傾五帝,這絕非虛言,自你之前數千年,自你之後數千年,再沒有一個皇帝比你功績更高。」

  「這非我一人之觀念,而是後世所有人之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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