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明夷覺得自己大概是第一個敢在大庭廣眾(兩側都有大批的宮女宦官站立在旁)之下潑秦始皇一臉水的人了。
當然,相應的代價是被關禁閉。
一整個奢靡華麗的秦王寢宮,如今外面都站好了侍衛,依照秦王的吩咐,若無他下令,不得使她離開。
已經快到秋日,推開窗戶向外望去時,宮道里栽種的幾株垂楊柳已經泛起了微微黃葉。
一隻灰羽白腹、鳴聲婉轉的小胖鳥落在了樹枝之上,然後嘰嘰喳喳的鳴叫起來,明夷站在窗口看了片刻,然後在指尖夾了一顆珍珠,向那隻小鳥輕輕彈去。
輕微的破空風聲響起,緊接著小鳥應聲摔落在了地上。
明夷吩咐身後的宮女道:「將那隻鳥給我帶回道內。」
宮女屈膝說道:「謹諾。」
過了幾分鐘時間,那宮女就將那隻灰羽白腹的小鳥放入木質籠子當中,然後雙手遞給了她。
明夷抬起籠子端詳那隻小鳥。
它看起來十足驚慌害怕,不停地在籠子里上躥下跳和鳴叫,不過在明夷拿來黃澄澄的小米一點點餵給它吃后,也就漸漸平靜下來了。
欣賞了片刻,明夷把籠子放在了案几上,然後半靠在軟榻上開始思考人生。
她思考的當然不是之前應不應該潑嬴政那杯水,雖然代價是被關禁閉,但重來一次,該潑還是得潑。
自從再回到秦國、和嬴政確定情侶關係以後,她是不是太飄了?
嬴政是這世間唯一知曉她來自兩千多年以後的人,她是這世間唯一知曉嬴政重生的人,因著這份關係的特殊,她一旦有什麼根本無法和外人言語的想法和回憶,就只能和嬴政溝通講述。
況且日常相處中,只要不是國家大事,嬴政對她也確實算得上無有不應。
久而久之,就算是明知道嬴政有些作風有問題,對自己的掌控欲太強,或者是反應過來嬴政在故作傷心的演戲,比如說劉邦項羽的那次,然後利用她套出來前世之事,只要無傷大雅,也就當沒這回事,聽之任之隨他去了。
好吧,明夷不得不承認,自從回到秦國以後,因為被美色所迷,她確實是太飄了。
秋日裡的陽光照映在了眼瞼之上,明夷慢慢伸出手指擋在眼前,看陽光是怎樣將手指映照出微微的紅色。
——卧榻之側,豈容老虎酣睡?
明夷記得自己以前曾經親口說過這句話。
但如今呢?
就算因為命運的悲劇,這老虎居然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和自己閑聊的人,不得不跟著老虎酣睡,她也不能因為這老虎沒有對自己露出利爪尖牙,而放鬆警惕。
身後打扇的宮女小心翼翼問道:「王后在想什麼?」
明夷眼也不抬的說道:「我不曾被秦王封任何封號,你不必叫我王后。」
「王后說笑了……」宮女眉睫低垂,小心翼翼的說道:「……雖然未曾正式冊封,但以陛下對您所愛,這是遲早之事。」
然後宮女就看到這個眉目清麗無暇、氣度平靜冷淡的女子聽到陛下兩個字時唇角微揚,露出一個微笑。
那笑意沒有到達漆黑晶瑩的眼底,反倒顯得有些冷。
「趙政……雖然提及過,但秦王陛下又沒有命令你必須要對我以王后相稱,你不必如此。」明夷溫和的說道。
宮女本意原是想討好她,此刻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猶豫幾秒,后輕聲說道:「謹諾,姝女。」
「既然今夜我要睡在寢宮,那秦王陛下住在哪裡?」明夷又問道。
「偏殿。」宮女說道。
看著華服女子久久不言語,不知在沉思何事,宮女心中有些著急。
如若什麼都不做,那她要如何向秦王稟報?
說王后只做了用珍珠打下宮殿外樹枝上的一隻鳥這一件事?
明夷大概能猜出宮殿里的宦官宮女都是嬴政的眼線,看著心煩,就讓他們除了送進膳食和洗漱用具以外就不要再進來了。
然後當天夜裡,明夷才剛剛躺在床榻上,內殿就響起一陣敲門聲。
「姝女,陛下讓我送禮於您。」為首的宦官恭敬說道。
通過聲音,明夷辨認出了他是嬴政身邊的那個宦官總管,名叫高要。
剛剛有些睡意的明夷不得不又重新穿好衣服,然後去將反鎖了的殿門打開。
一陣嘰嘰喳喳的婉轉鳴叫聲瞬間傳入耳朵,什麼鳥類的都有。
幾十個宦官,每一個宦官手中都捧著被黑布罩著的籠子,每一個籠子里都裝了不同的鳥類,銀喉長尾山雀、盤尾樹鵲、栗喉蜂虎……還有其他明夷辨認不出來的漂亮小鳥。
「這是陛下白晝時命令人快馬加鞭去獸苑捕捉取來,供您閑暇賞玩之用。」為首的宦官恭敬說道。
明夷「……」
她捕捉那隻小鳥只是一時興起,並不代表從此以後就對飼養鳥類有興趣了。
「陛下此時還在批閱奏摺,沒有就寢安歇。」宦官又說道。
這是一個暗示。
明夷將手指伸進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木籠欄杆里,看著那個糯米糰子一樣的雪白小鳥輕啄指尖,帶來一點酥麻的痛感。
半響,明夷才似笑非笑的說道:「我是不是應當收下此禮,然後再前去尋找秦王陛下,然後揭過此事?」
雖然秦王就是這麼打算的,但宦官不敢承認,立刻彎腰賠笑道:「姝女說笑了。」
「將這些鳥籠拿走,我不喜歡。」明夷溫和的說道。
沒想到有人敢如此不給秦王面子,宦官一呆。
高高在上的秦王低頭一次不容易,宦官還想再勸說一二,就看到對面的女子退後一步,將兩側大門合上。
第二天,嬴政沒有出現。
第三天,嬴政沒有出現。
第四天,嬴政依舊不聞不問。
明夷開始考慮最糟糕狀態的應對之策了!
劍和匕首暗器是有的、把隨便一塊黃金飾品砸扁了也可以充當錢財、食物……明夷思考著明天可以說想吃麵餅,讓太宰做上一些拿來。
只是要如何找著機會脫身,還需要再策劃一二,畢竟這種事情必須一擊即中,否則下次成功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
第五天,明夷開始思考秋日和冬日的木頭何時更加乾燥、以及咸陽宮建造百年木頭會不會受潮、嬴政腰間的王印要怎麼騙取、之前的驗傳放在了何處、假裝生氣用劍把傢具毀壞以後會不會用新鮮桐油來修補……等諸多問題。
然後,就在當天夜裡,一身玄黑色王袍的嬴政來了。
從書架上翻找到咸陽和秦國地圖,正在低頭默記明夷抬頭見到來人,平靜無比的拿起一旁《山海經》蓋在了地圖上面。
明夷低頭行禮,平靜說道:「見過陛下。」
嬴政因為明夷反常的行禮而腳步微微一停,緊接著才繼續走至她面前。
「你可知錯?」嬴政問道。
明夷抬起眼睛仔細看他。
也許是最近連滅兩國事務太多的緣故,嬴政眼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之色,眼睛中微帶血絲,看上去許久沒有休息好了,很是疲憊。
「知錯,我實在不該當面忤逆陛下,更別提潑水。」明夷溫和說道。
青銅燈搖曳的光芒里,女子的微笑看上去溫和至極。
嬴政「……」
這是他想要聽的,又似乎不是他想要聽的。
嬴政微微蹙眉,又一次感覺到了隱隱約約的不妥。
「……你當真知錯了?」嬴政問道。
「自然,陛下乃是大秦帝國之主,生殺予奪一念之間,我幾日前實在不應當如此失禮。」明夷從善如流的說道,微笑完美無缺。
嬴政「……」
嬴政為愛妻這態度啞然無言了幾秒,緊接著想起她從前有一段時間亦是如此溫和有禮,頓時微感憤怒。
秦王廣袖一甩,神情間隱隱約約帶了冷色,想起自己此次來的目的,又強行壓下怒火。
「好好談話,你不要作此負氣之舉!」嬴政說道。
見溫和微笑沒用,只會讓嬴政更加憤怒,明夷的笑容消失了。
「原來陛下一來就問我是否知錯,也叫做好好談話。」明夷譏誚的說道。
「幾日前閑聊時,不過稍有不妥之處,你便敢一杯水直潑而來,如此失禮之舉,難道無錯?」嬴政不悅說道。
說失禮都是輕的了,上輩子加這輩子,自從登上秦王之位以後,再無人敢如此侮辱過他!
而他這些天來屢次示好,想讓她親自來找他,使二人有個台階下,她也一概無視。
「自然知錯,陛下容不得我忤逆於你,所以稍有反對之意,便是錯誤了!」明夷譏誚說道。
「朕何時容不得你忤逆於我!你我若有相反之意,大可以好好相談。」嬴政怒道。
他這輩子少有的耐心全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無論姬明夷從前做了多少大逆不道之事,他都一概視若無睹。
「呵,我之勸誡,陛下何時會真正的聽入心中?」明夷反問道:「你只會依自己心意而來,唯我獨尊,而一概無視他人。」
嬴政一時間啞然無語。
這話反駁不得,但他是大秦之主,這是理所當然!
「如何,陛下無話可說了……」見他這樣,明夷反倒平靜下來,「……就如如今這般,我潑你水是大錯特錯,而你一言不發,派人將我看押在咸陽宮中,卻理所當然。在陛下心中,你屢次將我關在咸陽宮中,做來都是天經地義,而我想要想方設法逃跑反抗,便是大逆不道,對否?」
明夷轉身走到床榻邊,解下佩劍隔空拋入嬴政手中。
「可惜讓秦王陛下大失所望了,我非你掌中之物、要逆來順受的事事以你為先……」明夷將另一把劍抽劍出鞘,劍尖對準嬴政,「……今日良晨美景,陛下可願與我切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