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到了晚上時,屈淵坐著齊人的馬車回來,剛一走入梧台,就看到宮殿里燈火明亮、人來人往,似乎在準備一場小型的接風洗塵宴會。
屈淵拉住了一個路過的侍女,好奇的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一聲少女的呼喚。
「師弟,許久不見。」明夷微笑說道。
屈淵錯愕一秒,隨後滿面驚喜。
「師姐,你怎麼來了?」屈淵問道。
「恰好遊歷到齊國邯鄲,師叔碰巧知道我在,就將我帶來了。」明夷說道。
屈淵和以前一樣,因為白髮紅瞳而總是引來別人的矚目和竊竊私語,而他自己也不是因為自卑還是什麼原因,用兜帽斗篷遮擋住自己的頭髮和大部分面容,只能從隱約的光線里窺測出零星半點表情。
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毛病越發嚴重,哪怕是與蓋聶、龍陽君相處時也不肯脫下斗篷。
明夷給自己倒了一杯梅飲喝,然後問道「師傅說你白日去拜訪齊人了,是哪個齊人?」
屈淵似乎心情很好,隱藏在斗篷下的唇角彎了彎,說道「是齊王之弟,建平君田假。」
明夷對這個名字沒有多大的印象,只是隱約記得秦末大亂時被提過一筆,但具體在史書上記載了什麼事情,就想不起來了。
「師弟找他做什麼?」明夷問道。
屈淵沒有回答,鄭重的說道「師姐可千萬不要在師傅面前多提建平君,師傅及其討厭他,也不喜我與他來往。」
「這是為何?」明夷問道。
屈淵有些驚奇的說道「師姐還不知道?建平君是師傅的另一個師弟。」
明夷還想再問下去,師傅和龍陽君就已經推開木門走了進來,只好閉口不談。
然後,就在當晚接風洗塵的宴會結束以後,明夷收到了相似的提醒。
將她攔在走廊的龍陽君說道「明夷,如若屈淵想為你引薦建平君田假,你莫要去。」
明夷心中一動,問道「這是為何?」
龍陽君微微一哂,說道「屈淵不喜歡像師兄一樣當遊俠,想搏一場富貴,所以才和那廝摻和在一起……總之,他若想讓你也參與進去,你莫要搭理便是。」
明夷點點頭,謹慎地提出了建議。
「如今秦國強大,如果屈淵師弟想要搏一場富貴,倒不如去秦國參軍殺敵,好掙得爵位。」明夷說道。
不提將來五國都會被秦國所滅,到時五國所有的公卿大夫也全都會煙消雲散,只說近的,秦國的平民遠比其他五國容易出頭。
其他五國的上層都被權貴牢牢把控著,普通人難有出頭之日,所以商鞅、李斯、張儀、范雎才會前仆後繼的離開母國,反而來效忠秦國。
龍陽君搖搖頭,說道「秦國?屈淵他們如今聯合起來想要謀划的,正是秦國,怎麼可能再半途而廢,反去投奔。」
說完后,龍陽君沒給她追問下去的機會,就轉身離開了。
昏暗的走廊里,明夷思考了數息龍陽君的話中含義,決定放著不管。
何必擔心,五國暗中謀划者對付秦國的腳步就從來沒停住,一次又一次合縱攻秦就是最好的例子,當然,從來沒成功就是,用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不管有什麼陰謀詭計,秦國也自然都應付的過來,更何況如今坐鎮咸陽的可是重生版秦始皇,根本不可能翻船。
明夷就這樣在梧台住下了。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明夷發現那為何自己已經不算熟悉了的師弟,似乎真的牽扯到了齊國上層的政治當中。
不止一次,來自於建平君的馬車停在了梧台門口,然後接上屈淵離開。
每到這個時候,蓋聶就會冷笑一聲,然後拎上他剩下的另一個徒弟——明夷,一起到林中練劍,然後狠狠對打一番。
看來蓋聶是真的很不爽那個叫建平君的師弟了。
明夷不止一次想要問問師傅他們那一代的恩怨,但又顧及到之前的提醒,強行按捺住好奇心不問。
最後還是蓋聶看不下去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了,主動答疑解惑。
「他是我師弟,不過我們多年前就已經決裂了。」蓋聶說道。
剛剛結束一場打鬥,蓋聶坐在高處的一處粗壯樹枝上,低頭用布帕擦拭手中純鈞劍,側臉在日光的照耀下冷淡銳利。
明夷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問道「為何?」
「從前師傅一同教導時,他常常面上溫文爾雅、大度從容,實則私下卻陰謀百出,我不喜歡他的品性,常常因此和他打起來,他不是我對手卻總是引來師傅,然後讓師傅罰我,三人裡面,師傅最喜愛他……」蓋聶說著嗤笑了一聲,「……那時我們不過都還是孩子,他那人,小時便已經顯現出了其虛偽無恥的品性。」
明夷靜靜聽著,沒有發表意見,但覺得以蓋聶的性格,這點小事還不至於讓他記恨到如今。
「但那時我們終究是同門,縱然不喜,也終究還有面上的情誼在,直到有一日,齊國遇難,他回師門來懇求幫助……」蓋聶說著沉默下去,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半響,他才繼續說道「……當時,燕趙兩國意欲聯手攻打齊國,他無力抵擋,便將主意打到了師傅頭上,懇請他派遊俠相助。」
「可是師傅,除非如同聶政一般行事,否則三五遊俠,恐怕並不能對天下局勢多加干預。」明夷不解的插話道。
「你以為從前師門只像現在一樣,只有寥寥四人?從前師傅在世時,我等如同墨家俠者一般成百上千,論其對天下局勢的影響,絲毫不遜於儒家墨家。」蓋聶說道。
明夷啞然,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預感。
蓋聶低頭,看見了樹下少女瞬間變得凝重的神色。
天邊,殘陽西下。
這光芒幾乎刺痛眼睛,蓋聶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卻依舊感覺到那刺眼的光芒透過眼皮,然後映出一團團像血一般的深紅色光暈。
有些事情,不論再過多少年,回想起來,依舊感覺到心中隱約的刺痛。
「就是如你此刻所想,他們都死了。」蓋聶說道,聲音異常平靜。
「他上門來求助,我不肯同意,劍客又不是墨家,要遵循兼愛非攻的條例,本就不應當參與到各國紛爭當中去,但是師傅同意了,他將我責罵了一頓,帶領所有人遠赴了趙齊邊境。後來……他們中了暗算,被圍攻在一處山谷里,進退不得,只能與一撥撥前仆後繼的士兵廝殺,一直到最後一人倒下,等我趕到時,所有的同門都已經變成了屍體,堆積在山谷里發臭,我翻找了很久,只找到尚有一線生機的師弟。」蓋聶平靜說道。
毋庸置疑,這位師弟指的不是那個建平君,而是龍陽君。
「那當時建平君又如何?」明夷問道。
「哦,他當時正在齊國坐鎮後方,山谷里混戰了十日十夜,一千弟子殺敵三萬,嚇退了趙燕兩國的膽子,這場針對齊國的大戰最終沒打起來,而他也因此功被封為建平君。」蓋聶說道。
蓋聶的講述從始至終都很平淡,言辭也絲毫不激動人心,彷彿說的是與己無關的事情。
但如若不是痛徹心扉,怎會在多年後還對那個建平君避而不見。
明夷突然想到一件事,「但現在師弟還在與建平君來往!」
師傅你就不管管?
「這些陳年舊事,我也告訴過屈淵,但人生之道終究在於自己之抉擇,非我能做主,他若執意參與進各國紛爭里,亦無可奈何,只是我與師弟,也絕不會因他的緣故而加入其中某一方。」蓋聶說道。
自己的事情自己管,蓋聶分的很清楚。
「明夷,我現在告訴你此事,只是望屈淵將主意打到你頭上,向建平君引見你時,你不要擅自參與進去。」蓋聶警告道。
明夷默然幾秒,緊接著向樹上的黑衣劍客俯首一拜。
「師傅放心,我絕不會為一時義氣參與進五國權勢鬥爭里。」明夷溫和的說道。
五國是絕對不會參與進去的,至於秦國,那就是說不準的事了。
蓋聶冷了一天的臉,終於流露出一絲笑意,然後從樹上飛身而下,向梧台走去。
明夷跟在他身後。
回去的路上,明夷說道「看來屈淵已經試圖讓師傅師叔和建平君「和解」過了。」
否則剛才蓋聶也不會那樣說。
蓋聶淡淡的「嗯」了一聲,「是,後來我將這些陳年舊事告訴過他以後,他就沒有再提起,但依舊獨自與建平君聯絡……屈淵從小到大,別人大多視他為異類,因此更加想受眾人尊崇。」
屈淵受不了別人嘲笑諷刺,也受不了別人對她的發色瞳孔指指點點,蓋聶為此想方設法開導過他很多次,可惜見效不大。
這種性情也是很讓人無奈了。
說起性情……蓋聶腳步微微一停,眼神奇異的看了身旁的明夷一眼。
當初田假的性格同姬明夷年幼時如出一轍。
同樣的說話永遠半含半露,帶著試探和謹慎,擅長察言觀色和揣測別人心中想法,外表看上去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讓人覺得貼心無比,但實則不會和任何一個人有交心之談,不會對任何一個人傾心以待。
他曾經因此一度對這個徒弟心懷偏見。
但分別的這幾年時光,蓋聶終於慢慢的意識到,當年的他,同樣在無形之中流露出了提防和冷淡,使師徒之間劃下隔閡。
明夷被蓋聶那一眼看的有點心中發毛。
「師傅在看什麼?」明夷微笑問道。
「只是突然想起,你小時候的性情與建平君如出一轍。」蓋聶說道。
明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