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明夷不能在這個時刻離開母親。

  她留在了這個小院住下,就在母親旁邊的房間中,然後每天清晨坐在床榻邊,給高熱昏迷的母親喂水、喂稀粥、喝葯和更換毛巾活動身體,然後一直到深夜再回屋睡覺。

  這讓跟隨明夷一同出宮的宮女非常擔憂,因為如果她們服侍的主人死去,那她們也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此總是搶著干這些事情,盡量將明夷和他的母親隔離開,好防止被傳染上疫病。

  其實在當初的約定當中,如果沒有秦王允許,她本來是不應當出宮的,更別提在外居住。

  而這次明夷一聲不吭的住下,咸陽宮中的嬴政似乎也沒有想計較此事,任由她居住而沒有派遣馬車接回。

  也許是因為太醫令夏無且的醫術當真高明,也許是因為母親的病情其實不重,三兩天以後,明夷欣喜地看到母親高熱已退,並且睜開了眼睛。

  那一瞬間的欣喜無以復加。

  明夷不由自主的趴在床榻上擁抱住了母親。

  「我……我也得了疫病了?」王后嘶啞的嗓音說道。

  「是,母氏你昏迷好幾日了,不過沒事,太醫令說了,只要醒來就好!」明夷急促的說道。

  王后感覺全身上下都沒有半點力氣,頭還一陣一陣的抽疼,閉目休息了片刻后,才提起力氣連忙說道「此乃瘟疫,明夷乖,快不要再靠近我。」

  「我會注意,母氏。」明夷說道,同時沒有動彈身體。

  有這個良好的開啟,王后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了。

  明夷在這裡居住了一個多月。

  因為還沒有停止的大災,咸陽城中顯現出一種風聲鶴唳的緊繃氣氛,坐在小院中向外聽去時,閭巷裡常常一整天靜悄悄的沒有半絲聲音,偶爾又爆發出一陣長久的混亂哭聲和士兵規律踏過的腳步聲。

  有鑒於這混亂的局勢,明夷一直待在小院裡面,沒有出去在咸陽城中走動,以免惹出什麼意外和麻煩。

  嬴政待在咸陽宮裡晝夜不停地處理政務,但這並不代表他的痕迹退出了明夷生活,來自咸陽宮的馬車時不時的敲響門口,刷一波存在感。

  馬車送來各種宮中舒適華美的長裙、傢具,甚至還有太宰剛剛做好的各種膳食,使這個閭巷裡引起了小小的謠言和轟動,甚至還有鄰居翻牆而過,好奇地打聽她家可是有什麼公卿貴胄家的親戚

  明夷無話可說,只能慶幸嬴政只是低調的派來了普通馬車,而不是有宮中印記的馬車。

  即便沒有見面,嬴政似乎也總能彰顯自己的強烈存在感。

  想到這裡,明夷回憶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從與嬴政初見以後,不論厭惡憎恨或喜愛,嬴政總是讓她心心念念最多的那個人。

  難以忘懷。

  等到王后的身體徹底大好以後,明夷單獨去找了她。

  「發生了何事?」王后問道。

  明夷半蹲在母親的面前,握住她的手。

  「母氏,不久后我興許會離開秦國幾年,今日提前稟告一聲,望您不要擔憂。」明夷說道。

  沒有想到他她會說這種話,王后愣了愣,緊接著眉頭一皺,「你不是在秦王宮中……」當妃嬪?

  「我之前就已說過,我同秦王之間並非您想的那樣……」明夷無奈的說道「……今日提前告您一聲,只是為了避免您擔憂。」

  那個當母親的,也無法忍受自己孩子處於一種顛沛流離的危險境地,自己卻一無所知!

  王后當然不能不擔憂。

  她不斷的追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夷無奈,只好含混模糊過去那些問題。

  說到最後,王后氣的罕見對女兒發了火。

  王後手指著明夷,怒道「好!好!你如今已是長大成人,我是管不了你了!」

  明夷心虛的避開母親眼睛。

  這個小插曲帶來的風波讓王后一連幾天都沒有好臉色,就連明夷要回宮時特意前來告別,也只是側過身體,不言語也不去看她。

  回到咸陽宮時,正是夕陽西下,殘陽的餘暉照耀在連綿宮闕的青瓦上,落光了樹葉的嶙峋樹枝上一點積雪殘留,帶來瑟瑟冷意。

  忽然,一大群黑背白腹的飛鳥從樹枝上忽然飛起,變成點點黑影消失在宮牆的盡頭。

  這一幕如果繪成畫卷,樓台宮闕威嚴輝煌的同時,也必然有著難以言喻的冷寂之感。

  明夷走下馬車,沿著綿延不止的幾百台石階一點點向上走。

  秦王的寢宮前,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淡然屹立。

  明夷見到這一幕,心情突然愉快起來。

  走上最後一台石階,明夷平復著微微喘氣的呼吸,挑眉問道「陛下是在特意等我?」

  「今日閑來無事,聽聞宦官稟報,就等了片刻而已。」嬴政盡量漫不經心的說道。

  「陛下沒政務處理了?」明夷問道。

  「你當還是一個多月前?如今各郡縣的大災和疫病都已平復,只剩休養生息。」嬴政平靜的說道。

  他的工作量終於恢復正常了!

  可喜可賀!

  哦對,不知不覺在咸陽城待了一個多月,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提起時間,明夷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說起來,兩年之約也到了。」明夷盡量平淡的說道。

  嬴政眉頭下意識的一蹙,問道「你想離開?」

  「怎麼?陛下不准許?」明夷警惕的說道。

  被她懷疑警惕的眼神盯著,嬴政不悅,冷冷說道「朕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

  那就好。

  明夷想了想,把歷史上的記載和腦子裡的個人回憶綜合了一遍,發現秦王還真沒有什麼背信棄義的記錄,勉強放下半顆心來。

  冬日裡天黑的快,沒過多久,宮殿外的天空已然進入夜色深沉。

  宮女們步履輕捷地走進來,次第點亮一盞盞青銅燈,白日里拴在木柱上的厚重帷幔紛紛垂落,薄紗輕揚間平添幾分朦朧的意境。

  「你的那些宗親,首犯都已斬首,剩餘也通通流放至邊關……」嬴政說著唇角微揚,「……你倒是半點不留情面。」

  得知那些宗室親戚的所做所為以後,明夷就寫了封信給嬴政,拜託幫忙依法重度懲處,這點小事自然不需要秦王親自出馬,嬴政看過之後,就直接轉交給了管理咸陽城治安的中尉,讓其去辦理。

  中尉不敢大意,第二日就親自帶人去追捕審判。

  「便宜他們了。」明夷淡淡說道。

  嬴政敏銳察覺到了她對那些人的厭惡。

  嬴政認真了神色,低頭問道「你與宗親之間有仇。」

  明夷以手支頤,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仇,國破家亡后被君侯收養,這理當是恩情,只是……」

  案几上擺放了透明的美酒,嬴政剛才說那是楚國今年送來的貢品「稻米清」,比一般酒容易醉人的多。

  在這個平均酒度數只有七八度的時代,這種酒就算比一般酒厲害,濃度想必也高不到哪裡去。

  明夷因此不以為意的自己拿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在青銅酒樽里,緊接著一飲而盡。

  嬴政「……」

  嬴政鎮定從容且毫不猶豫將自己手邊的那一壺也放在她旁邊,並且順便又在酒杯里倒滿了美酒。

  「只是如何?」嬴政追問道。

  明夷微微偏頭,在腦海里組織了一會兒措辭。

  「陛下,長平之戰後,趙國上下視秦國如仇寇,這時卻有一戶趙人願意在此時給你衣食,這可否是恩情?」明夷問道。

  「是。」嬴政說道。

  「但如若這戶趙人同時又對你冷言冷語、非打即罵,無時無刻輕賤於你,視你為依附於他們的小人物,要你感激涕零、日夜做工回報又如何?」明夷問道。

  嬴政理解了其中含義,深邃漆黑的眼睛頃刻間染上冷冷寒意!

  「那東周君侯竟然敢如此待你!」嬴政怒道。

  明夷沒有回答,將嬴政倒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繼續問道「誠然這難以忍受,可如果你踏出這戶趙人家一步,就會被外面的無數趙人殺死泄憤,所以這趙人確確實實庇護了你,陛下,這趙人對你究竟是否算是有恩情?」

  嬴政沒有說話。

  好在明夷也沒打算執著的要個答案,搖搖頭就將這件舊事拋之腦後了。

  「唉,不提了。」明夷說道。

  這種酒不知是怎麼釀造的,喝入口中后,清冽無窮中還帶著一種似有若無的甜味,明夷喝了兩杯后感覺味道不錯,於是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低頭倒酒時,身邊的嬴政突然靠近,將少女抱入懷中。

  「陛下你做什麼?」明夷問道,順便掙扎著想起來。

  對此,嬴政自有妙招應對。

  坐到一半,咯吱窩處傳來一陣痒痒感,明夷噗嗤一聲笑出聲,重新倒在了身後秦王的懷中。

  「……陛下……嬴政,不對,趙政你……做什……」

  明夷說到最後,已經變成一連串噗嗤噗嗤的笑聲。

  既然如此也別坐起來了。

  明夷動了幾下身體,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躺姿。

  嬴政的手流連在她的肌膚上,不斷撫摸脖頸到鎖骨的那一塊片皮膚,帶來絲絲縷縷的暖意和些許酥麻的癢感。

  明夷感到他的手指又游移到了耳垂上,並且輕輕揉捏。

  不用對著銅鏡看,她也肯定知道自己耳垂髮紅了。

  「他們是如何待你?」嬴政狀似閑聊的問道。

  「我七八歲那年,婼將我冬日推入水中,讓我得了喘疾,一年多才好,除此之外就是君夫人讓我當媵妾了……」明夷說著雙手一攤,「……其實也沒有怎樣,同陛下的年幼時有生死之險比,根本不算什麼,我倒更好奇,陛下今天夜裡,為何會對這等小事有意詢問?」

  「你對朕知之甚多,朕對你知之甚少,自然想要相問一二。」嬴政說道。

  哦。

  「那陛下應當問我前世之事,那才是有意思……唔……有空我可以講與陛下聽……」

  明夷說著感覺到了些許頭暈,想要重新站起來,卻又險些歪倒,這才意識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有些眩暈,就連近在咫尺的案幾,都有些看不清。

  明夷突然意識到,誠然酒精度數不高,但這具身體可沒有接受過幾千年後高濃度酒的洗禮,普通的酒就足以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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