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在徹底撕破臉,哦不,說明白以後,嬴政就再也不對姬明夷這座荒漠中的孤城主動打開城門抱有希望了,因此也不再掩飾對前世之事的好奇,開始詢問上一世他死亡以後的細節。
坦白來說,直到如今,嬴政一想到大秦二世而亡,心中就混雜著暴怒和一絲不可思議。
橫行天下將近百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秦鐵騎,卻在短短三年內一敗塗地!
簡直是……荒唐至極!
安靜而空曠的宮殿里,只有兩個人相對而坐。
明夷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喝,然後開始了講述。
她喝不慣加了蜜糖的熱水,覺得那個甜的太膩,但這個時代連茶都沒用,也只能喝喝普通的白開水了。
「那我就全告訴你了,首先,陛下沙丘死後,是李斯與趙高聯手隱瞞死訊,等回到咸陽以後,將你最小的孩子胡亥公子推上秦王之位。」明夷說道。
對於這個結果嬴政並不意外,只是冷笑一聲,罵了句「孽子!」
「接著說。」嬴政說道。
「緊接著,為了安葬陛下,他將陛下後宮中所有沒有生育的妃嬪全部處死殉葬,又為了防止泄露墓穴機關,把所有修築的工匠也全部都殺了埋葬在墓里。」明夷說道。
不過是因為沒有生育而已,可那些女人就因為這個原因,被硬生生斬斷了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做了他人的陪葬品,更不要提那些只是被派來修築機關的無辜工匠了。
嬴政對此不置可否,但看少女的臉色,就知道她心中定然不忿,明智的沒有發表意見。
「然後這位秦二世又下令增加給你的供奉,令你的祭祀禮儀為天下極數、天子七廟,為帝者祖廟,以後的皇帝都必須遵循你的傳統,皆自稱為朕。」說到這裡,明夷吐槽道「為了體現你的至高無上,秦二世還下令把秦襄公以下的宗廟全部毀掉。」
嬴政微微點頭,淡然說道「應有之禮。」
只是毀壞祖宗祭祀的宗廟終究不雅,倒不如其餘人的依舊以天子七廟祭祀,獨獨將他改為天子九廟……或者十二廟也可。
明夷「……」
明夷跳過了這個話題,又省去了胡亥重遊遼東時,為了宣揚親爹功績,在秦始皇刻下的碑文旁加了大臣名字的那一段。
「然後秦二世為了效仿你巡遊天下,去遼東逛了一圈,回來后就開始嫌棄他威望不如你,朝堂上大臣不服,兄弟爭權……」明夷說道。
「他如何能與朕相比。」嬴政插話道,況且新任秦王繼位,沒有威嚴也是正常,就連他當初登上王位時,不也一直到二十餘歲才奪回大權。
明夷嘆氣。
之前的表現都算正常,但就是以這個節點為開始,秦二世胡亥就開始了他的一路作死之旅。
「也許公子胡亥從有記憶開始,就只看到了陛下的威加天下,而沒有看到你的少年爭權奪利和青年打天下的艱辛吧,因此在他眼裡當皇帝,是一件極其輕易的事情……」明夷說道「……接下來要講的,陛下也許並不願意聽。」
嬴政看她一眼,突然唇角微揚。
「難得你如今開始在意朕感受,當初你講述前世之事時,可是半點都不在乎朕氣成什麼樣。」
明夷感到有些臉紅,捂著拳頭咳嗽一聲。
「於是趙高就開始進讒言,大意是說殺了那些人才使他有威嚴,二世也當真聽從了。將六位公子殺死杜縣,又逼將閭等三個人自殺,」明夷盡量簡潔的說道。
嬴政面色微沉,閉了閉眼,然後問道「其餘人又是因何而死?」
明夷搖頭,「史書並未明確記載,只在關於李斯的列傳里記載了一句「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陽市,十公主矺死於杜」,後世之人無意中挖掘到墳墓,墓中人全部都是四肢分解或頭身分離,又從墓中人的印章上判斷出是你的子女。」
嬴政久久不言語。
這些都是他的子女。
哪怕上一次已經聽過他們的下場,再次聽到時,心中依舊會感到一絲隱痛。
「陛下可還要繼續聽?」明夷問道。
「聽。」嬴政沉聲說道,姬明夷的講述才剛剛開始,還沒到他的大秦帝國崩塌殆盡。
「秦二世又調了五萬士兵守衛咸陽,還在宮中飼養了很多珍奇異獸,士兵和禽獸每日要吃的糧食很多,咸陽的糧倉不夠,又下令讓各地郡縣徵調糧食……」明夷無奈的攤攤手,說道「……但他又下令這些運送糧食的民夫需要自帶乾糧,而且在咸陽周圍四百里之內不準吃這些糧食。」
「天下的叛軍就是從此刻開始,對否?」嬴政說道。
庶民雖然微不足道,但苛政到了極點,將他們賴以為生的糧食剝奪,一點活路都不留時,他們自然也就會群起而反了。
「陛下果然聰明,對,這道王令一下,沒過多久就開始有了叛亂,由楚國的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開始,山東六國原本就不服大秦統治,自然紛紛響應,到處都是討伐秦國的叛軍。」明夷說道。
「那秦國朝堂之上,有何反應?」嬴政問道。
「掌管傳達通報的謁者第一次回到咸陽,把戰況如實反報給秦二世時,秦二世非常生氣,就把使者拖下去處罰了,從此以後,所有打聽消息的使者全部都只敢報喜不敢報憂,說那不過是一群盜匪而已,現在已經全部抓獲了,根本不必擔憂。」明夷說道。
胡亥這是怎樣匪夷所思的舉措和智商低下的舉動!這不僅僅是閉目塞聽,還錯失了消滅叛軍的最好時機!
嬴政神色還看不出多大端倪,只是放在案几上的手指驟然握緊。
明夷知道他在忍耐心中憤怒,想了想,將手放在嬴政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撫摸幾下,緊接著想要放開。
撫摸完畢,就在即將抽出手的那一剎那,嬴政平靜且從容地伸手又拉過明夷手指,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繼續說。」嬴政說道。
「等到幾十萬叛軍到達戲水邊時,秦二世終於反應過來,在章邯的提議下赦免了驪山幾十萬刑徒,然後出兵去攻打各地叛軍。就在這時,趙高又對秦二世說他年紀輕容易出錯,為了防止大臣看出他弱點,然後在心裡輕視他,就讓他不要再去上朝見公卿大臣。於是秦二世再一次聽從,從此只在深宮裡和趙高兩人商量決斷事情。」明夷說道。
「難道秦國諸多大臣,就無一人諫言?」嬴政問道。
左丞相馮疾、丞相李斯、內史騰……哪個不是人中之才,怎麼可能看不出當時的大秦趨勢!
「有,我正要說……」講述一個龐大帝國的毀滅,很容易心情失落,明夷似乎想無所謂的笑一下,但終究變成了苦笑,「……陛下剛剛提的這些人,大部分都上諫言了,並且建議在這種叛亂關頭停止兵役、徭役和宮殿的修建,於是秦二世胡亥就將這些大臣統統處死,無一倖存。」
嬴政的胸膛劇烈起伏几下,咬牙壓抑著自己的心中暴怒。
「而領幾十萬大軍在外作戰的章邯,我上次同陛下說過,也就不必再多加述說,只說秦國朝堂中,已經被加封成丞相的趙高牽了一匹鹿走到宮殿上,對秦二世說那是一匹馬,秦二世不信,但趙高說的信誓旦旦,於是秦二世就問剩下的大臣究竟是鹿是馬,有的人照實相告,有的人為了奉承就說那是一匹馬,趙高又私底下把那些敢說實話的人通通陷害處死,從此,秦國朝堂上徹底成了趙高一人天下。陛下,後世還因為這件事延伸了一個成語叫指鹿為馬,比喻顛倒黑白。」明夷說道。
「繼續!」嬴政咬著牙冷冷說道。
「叛軍日益逼近咸陽,秦二世開始問罪趙高,可如今咸陽大權都在趙高手裡了,他派了一千多人殺了秦二世,又立了宗族裡一個叫子嬰的人當秦王……」明夷苦笑著繼續說道「……其實我說大秦二世而亡是錯了,這個子嬰也當過秦王三世。他倒頗有本事,上位沒過多久就殺了趙高,又收攏了咸陽大權,只是當時武關已經被攻破,一切都回天乏力,他不過當了46天秦王,就被迫白衣白馬的出城受降了。」
「他若當真有本事,又怎麼會淪落到嬴姓宗氏被屠殺殆盡的地步!」嬴政說道。
「陛下,你生前齊聚天下寶物於咸陽。當時的咸陽宛若一塊肥肉,被各路人馬爭來奪去,子嬰本來已經和最先到達的那一路人馬約定好了,可是不到一個多月,咸陽就又來了更強大的叛軍。」明夷嘆息著說道。
項羽的到來,昭示著整個嬴姓皇族和咸陽宮的毀滅。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諾大的宮殿里,因為明夷的講述,而被提早遣走了所有的宦官宮女,只有兩人相對而坐。
寂靜、無聲。
良久,嬴政猛然抬手拂袖,將案几上所有的東西通通甩落在地!
明夷一驚,抬眸向他望去。
少年俊朗無瑕的容顏一片冰寒,內里卻蘊含著火山熔岩一樣的憤怒。
見他這樣,明夷猶豫著要不要先暫且離開,迴避一下怒火。
下一秒,嬴政一腳踢開案幾,大步走來,將坐在竹席上的少女抱入懷中。
那一瞬間的觸感,溫暖且柔軟。
當嬴政走來的那一瞬間,明夷本能的擔憂他會因為憤怒而傷害自己,而下意識的身體僵硬。
但嬴政只是抱住了她。
明夷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由僵硬變為放鬆。
將人這樣擁抱著,嬴政似乎還沒感到滿足,指尖的力道一點點加大,似乎想將人徹底融入骨血,成為不可分離的一份子。
明夷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一隻手來,摸向嬴政的脖頸,黑髮下的那一小塊皮膚,安撫似的反覆撫摸。
——你看,這是你的重新一世,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可以挽回。你還有你的秦王掃**、諸侯盡西來,還有一統天下、威加四海的雄圖霸業在遠方等待。
嬴政似乎意識到將她弄痛,又似乎意識到她想要傳達的信息,懷中的力道漸漸放鬆,但依舊沒有放手,最後,兩個人躺倒在只鋪了竹席的地板上。
嬴政沒有放手,依舊在擁抱她。
這是諾大宮殿的一角,向上方望去,就是三人合抱的巨大木柱和垂墜下來的絲綢簾幔,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帶了霧蒙蒙的光暈。
明夷感到了脖頸處,像蝴蝶拍打翅膀一樣的觸感,那是嬴政漆黑的眼睫。
她的心跳猛然加快一下。
嬴政不僅僅是暴怒和殺意,這一瞬間,明夷突然意識到。
人與人的愛恨從來不共通,但此時此刻她確確實實感知到了嬴政的情緒。
那些隱藏在冰寒冷漠的外表、酷烈殘忍的內心、以及深海一樣不可莫測的心思下,對死亡子嗣和故國崩塌的痛苦。
恍惚間,明夷突然想到了那個大雪之夜,她是怎樣肆無忌憚、不加掩飾的將前世一切悲劇告知嬴政,並且以此來嘲諷。
明夷現在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