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有了「救命之恩」,明夷不好意思再因為後宮的事情繼續和秦王懟下去,有宮女服侍著洗腳和換上新的絹襪以後,就告辭離開。

  看著少女提燈遠去的窈窕背影,嬴政居然微不可察覺的鬆了一口氣。

  終於能安靜睡覺了!

  可惜這個夜晚註定安靜不了,嬴政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境。

  像掉下懸崖的空白失重感和柳枝搖曳的錯覺交織在一起,讓人似醒非醒,即便在夢裡,那感覺也不是正常的溫暖柔和,反而像青銅劍的劍鋒,好看中也夾雜著寒冷和銳利,反而比以往更加刺激。

  夢境里依稀有漆黑的長發垂落在耳畔,當嬴政觸碰到那雙因為練劍帶著淡淡薄繭的手時,突然清醒過來。

  從床榻上醒來的少年秦王看了看自己身體,然後面無表情掀開帷幔。

  「去取新的寢衣和溫水巾帕來。」贏政聲音低啞的對守夜宮女吩咐道。

  宮女愣了愣,眼角的餘光撇到床上狼藉時臉色一紅,低聲應諾後退下。

  片刻后,幾個宮女端著銅盆重新走到床榻邊來,服飾秦王擦洗身體后,又給床榻上換好乾凈被衾。

  重新躺在床上,嬴政望著窗外天空,卻殊無睡意。

  漆黑的天幕中,零星點綴著幾點明亮的星子。

  這種事沒什麼,男十五為丁,每個少年長大都要經歷而已,這輩子如今也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發生這種事很正常。

  只是居然飢不擇食的夢見了……

  嬴政思考數息,突然覺得入睡前姬明夷所提過的納幾個女子入後宮,也不是不能考慮。

  從韓國新政回來以後,秦王就開始處理積壓了一個多月的事物。

  如今秦王可不復之前還沒有親政時的悠閑。

  從雍都兵亂的變故中奪回權利以後,整個秦國的朝堂事務都壓在了身上,再加上天生的工作狂本能和即將到來的天災,他幾乎從早到晚都不會停歇。

  在這種高強度高密度的工作壓力下,偏殿中某個除了每天定時定點練劍以外,剩餘時間都是在和招來的優伶嬉戲作樂的某個少女就非常顯眼和令人不爽了。

  再一次聽到從偏殿中傳來的隱約笑聲,贏政目光不快的放下手中刻刀。

  身邊的趙高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說道「是姬女招來的優伶在說笑取樂。」

  頓了頓,趙高又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贏政臉色,說道「陛下可是覺得吵鬧?我這便去告知姬女不要再招優伶過來……」

  話還沒有說完,贏政就起身朝偏殿走去,趙高愣了愣,連忙跟在身後。

  偏殿內,一個身高不足正常人一半的侏儒正站在廳堂中央表演。

  這個侏儒不像是明夷以前在各國見到的那樣,只靠一些滑稽荒唐的舉動或者是笑話來逗人取樂,他說的笑話大多都非常有趣的同時又暗含一些道理,就像寓言一樣。

  此刻他一會翻滾打跟斗,一會一人分飾多角表演笑話,包括服侍的宦官宮女在內,眾人哪怕是用手捂住嘴巴,都被逗得忍不住發出一陣陣笑聲。

  就在此事,門口傳來聲音。

  「陛下駕到——」

  話音剛落,一聲黑衣的秦王就走進偏殿內。

  偏殿內一瞬間鴉雀無聲,剛才還在捂著嘴發出輕笑聲的婢女們立刻恭敬站好,在廳堂中央表演的優伶,也在行禮後站在了角落。

  「陛下怎麼不處理政務了?」明夷站起來問道。

  嬴政平靜無比的看了那矮小優伶一眼,冷漠說道「整日只知嬉戲作樂,成何體統。」

  明夷微微不滿,淡淡說道「整日嬉戲作樂?我才叫過來不過三日,每次也只有一兩個時辰。」

  她只是好奇才叫了幾天優伶而已,嬴政又想給自己找什麼事?

  「你在此喧鬧,聲音傳入正殿中,打擾到朕處理政務了。」贏政說道。

  這還算是事出有因。

  秦王每天都要處理幾十斤竹簡,相當忙碌,確實受不得打擾。

  明夷想了想,先讓優伶退下,免得被小氣秦王牽連,這才轉身溫柔的說道「有理,不如陛下將遷去更遠的宮室?」

  住在贏正寢宮的偏殿里,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明夷為此感到不舒服很久了。

  「不行!」贏政說道,拒絕的毫不猶豫。

  「這不過小事一樁。」明夷說道。

  贏政立刻意味深長的用眼角瞥了她一眼。

  「朕當初覺得恩准你出宮也不過是小事而已,到頭來,呵……」贏政說道。

  最後那一聲輕笑充滿了諷刺意味。

  當初恩准她出宮,結果呢?

  在宮中人人都習慣了姬明夷出宮以後,那天夜裡她偷溜出宮時硬是沒人阻攔,趙高還殷勤備至的準備了馬車!

  對於姬明夷,就不能放鬆警惕!

  明夷聽的一聲嘆息。

  自從這次再回到秦王宮以後,明夷就發現很多針對自己上次舉動的措施。

  比如說想要練劍時,只能在偏殿中使用木劍,並且就連木劍也不能帶出偏殿。而每次去見贏政時,門口都會有宮女搜一遍身,偶爾坐在一起用膳時,旁邊永遠都有人貼身站立,不會讓兩個人單獨在內。

  贏政甚至再也不肯食用任何被姬明夷親手觸碰過的食物!

  可見那次下藥行為留下的後遺症有多大!

  聽贏政有舊事重提的意思,明夷開始飛快轉移話題。

  「沒想到秦王宮中藏龍卧虎,就連一個優伶都學識不錯。」明夷說道。

  「此話怎講?」贏政說道。

  「方才那個叫做優旃的侏儒,識文懂字,還通曉各國文字和典故……」明夷說著惋惜起來,看著嬴政說道「……可惜是優伶,不然完全可以出去做個小吏。」

  嬴政明白她的意思,剛想答話,卻突然想起自己以前見過那個優旃的侏儒。

  「朕以前見過他。」贏政說道。

  有故事可聽,明夷好奇的重新坐下,還拿起了一旁的梅飲捧在掌心裡。

  「是在何時?從前還是現在?」明夷問道。

  上輩子見的還是這輩子見的?

  贏政懂她的意思,回憶著說道「從前見過,有一次朕召開宴會,當時正是深秋下雨,一個侏儒靠在欄杆旁對侍衛喊話,說「侍衛長得高大,卻毫無益處,只能站在露天淋雨,反倒是自己身材矮小,卻有幸在殿里休息」。」

  「他恐怕是在向陛下婉轉進言,想要侍衛不再淋雨。」明夷說道。

  「所以朕當時允許了侍衛減半值班,輪流接替。還有一次,朕想要擴大打獵的苑囿,擴大到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都和陳倉……」贏政繼續回憶著說道。

  明夷「……」

  明夷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嬴政的話,不可思議的說道「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都和陳倉,陛下當真如此想?」

  這幾乎相當於一整個韓國外帶小半個魏國的面積了!

  皇帝的苑囿有很多限制,一般不允許平民百姓在裡面種植糧食或是打獵動物,將這麼多國土劃分為禁地,帶來的損失幾乎不可想象。

  聽她這麼說,嬴政略帶惱怒的說道「所以朕後來沒有實行……」

  話還沒有說完,只聽明夷又低低地感慨道「如果是其他國君,我肯定會說那人瘋了,不過既然是陛下,那做出此事倒也不稀奇。」

  眼前這位秦王,可是能做出秦長城秦直道秦馳道秦兵馬俑秦始皇陵六國宮殿十二金人的狠人!

  最厲害的是如此造作,還讓帝國在自己在位期間穩如泰山!

  就算是圈一國之地當打獵苑囿也——不算什麼!

  贏政「……」

  「你是否還想聽朕講。」贏政冷漠的說道。

  明夷立刻誠懇地表示了自己錯誤,不應該打斷秦王陛下的話。

  「後來如何?」明夷問道。

  「後來朕將此事提出,優旃說此事不錯,多養禽獸在其中,等到敵人從東面的函谷關來進攻時,令麋鹿用鹿角進攻敵人足矣。」贏政冷漠的說道。

  明誇暗諷。

  不過當時被優旃這麼澆了一盆涼水下去,確實讓贏政發熱腦子稍微冷靜了,回宮想想后,明白了這條擴大打獵苑囿的計劃絕對不能實施。

  不能把函谷關到雍都的地盤變成打獵場,贏政對此非常遺憾。

  明夷忍不住笑了一聲。

  笑完之後,明夷說道「那個優旃還挺擅長進諫,可惜是侏儒。」

  在秦國,「傅籍」的計算方法不是年齡而是身高,通常男子最低也要六尺五六寸,才算是成年,有參軍、耕地,或者是加入學宮考核當小吏的資格。

  否則以優旃的學識,也不至於來當一個供人取樂的優伶,哪怕這是宮廷中的優伶。

  「晏子亦是低矮之人,卻能成為齊國上大夫,既然那個優旃有才,朕亦可網開一面,回頭便恩准他加入學室便可。」贏政隨口說道。

  在使用人才這方面,贏政一向不拘一格。

  秦國的大部分中低層官吏都是學室流水線標準考核出來的,強行令人死記硬背秦國律法,通常學出來以後都是一個模子,出不了什麼像荀子一樣有才華的大人物,但管理起基層來卻是一把好手。

  休息夠了,嬴政站起來,想要重新回去繼續處理政務。

  「陛下最近很忙?」明夷好奇問道。

  明夷經常看到正殿的燭光一直燃燒到深夜。

  「糧食不夠,又無有經商之才的人……」贏政說著揉了揉太陽穴,聲音低啞的說道「……呂不韋死的太早了。」

  作者有話要說: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史記·滑稽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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