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嬴政說「將她拿下大牢。」
明夷「……」
話音剛落,侍衛就相當果斷地拔出刀劍衝上來對準明夷脖子,還有兩個人直接動用武力,想要將這個不知何處得罪了秦王的人拖走。
用的力氣很大,手指緊緊壓住肩膀,強迫明夷半彎下腰來,又拿出繩子想要將她的手從背部綁好。
明夷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試著掙扎了一下,換來了更大的壓迫。
「放手,我可以自己走。」明夷冷淡的說道。
侍衛不敢自作主張,猶豫著向秦王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秦王指尖微動,做了一個放開她的手勢。
明夷重新站直了自己的腰,整了整衣服以後,在刀劍的包圍下,神色平淡腳步從容的主動向牢獄走去。
反正能近身服侍秦王的侍衛武功都很高,並且人還很多,反抗也沒用。
識時務者為俊傑。
一年多不見,這些在嬴政周圍保衛安全的侍衛還是老面孔,也就是說,他們還記得姬明夷。
因為摸不準秦王與這個少女目前究竟是什麼關係,侍衛偷偷商量了一下,決定不能按照尋常犯人處理。
所以當明夷走到大牢時,發現這間大牢的環境還……不錯?
昏暗的牢房裡,除了還算整潔的青石地板外空無一物,只有牆角攤著兩張竹席,天光從兩米高左右的小木窗里照進來,使這裡不至於徹底黑暗。
明夷走進去,在竹席上安靜的抱住膝蓋坐下。
這裡是韓王宮內的地牢,看管森嚴,其他的牢房裡還有包括韓王在內的幾十個華服錦衣男子,想必就是韓國宗室無疑。
他們正三五成群分享同一間牢房,這一邊痛哭流涕著亡國之禍,一邊彼此指責,讓整個地牢吵鬧不休。
喧囂中,只有一個大約三四十歲的男子格外顯眼。
他沒有像其他人爭吵哭泣,而是盤腿坐在地牢上,自顧自地背誦書籍。
「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
這段話很耳熟,隔壁牢房的明夷沒過多久,就想起了這段話的出處。
這是韓非子所寫《五蠹》中的內容,中心思想就是所有敢著書立說的人、縱橫家、遊俠劍客、逃避當兵的人、商人,這五種人統統都是國家蛀蟲,一個合格的君王就應當把這些人統統剷除或嚴加管理,否則國家遲早會因為這些人而多生事端!
明夷不贊同這種偏激的理論,不過嬴政非常喜歡。
當初在咸陽宮裡,嬴政常常批閱奏摺的案几旁邊就擺著這部書的竹簡,和韓非寫的其他書——《孤憤》《孤憤》《顯學》放在一塊。
嬴政很喜歡看這幾本書,常常會在空閑時間重溫一遍。
口吃、是韓國宗室、又背著韓非子的大作,隔壁這人必定是韓非無疑了。
為了以防萬一再確定一下,明夷高聲問道「敢問隔壁的先生可是韓非?」
隔壁背書的聲音稍稍停頓一下,緊接著又流暢的響起。
那個人無意理會明夷。
明夷也不過是隨口一問而已,就算隔壁的人是韓非,也與她毫無關係,見沒有反應之後,就重新靠回牆壁上閉目養神。
不知為何明夷有種直覺,直覺嬴政應該還不會殺她。
明夷大概在牢獄中關了兩三天。
一天夜裡,精鐵欄杆製作的牢門才再一次被打開,蒙恬手持火把走進來,示意明夷跟他走。
「陛下召見你。」蒙恬說道。
不過短短几日,韓王宮就已經易主,但想必善後工作還在繼續,夜色的宮闈中,到處都是身著牛皮鎧甲走動的秦兵。
在前方領路的蒙恬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同陛下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究竟怎麼得罪陛下了?」
最初在趙國時,大抵有些仇怨,但一路結伴而行的千辛萬苦回到秦國,也該冰釋前嫌了。
有一段日子陛下還甚是寵信的讓姬明夷住進了宮中,可沒過多久,姬明夷就在一次離宮不見了。
秦王陛下對姬明夷為何突然離開絕口不提,就好像從來沒有過這麼個人似的。
蒙恬試著提過兩次,卻險些被罰。
對於這個問題,明夷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思來想去,只好溫和的說道「陛下喜怒不形於色,我也不知道何時在無意中得罪了陛下。」
蒙恬挑了挑眉,明顯沒信這個回答。
「到了,陛下就在殿內批閱奏章。」蒙恬停下腳步說道。
盯著眼前燈火通明的宮殿,明夷幽幽說道「你不同我一起進去?」
蒙恬微微一笑,溫和的說道「陛下沒有傳喚,恬不擅自進入。」
說完后,蒙恬就盡職盡責地站在了殿門口守衛。
明夷暗自嘆了一口氣,走入殿內。
宮殿內,首先迎接明夷的不是嬴政,而是趙高。
趙高將明夷帶到此處宮殿里的一個房間,禮貌但強硬的請婢女仔仔細細的檢查了全身上下,甚至包括漆黑細膩的頭髮絲在內,沒有一處放過。
又將所有所有找出的危險物品,長劍、匕首、一小瓶毒藥……甚至連頭上束髮的尖銳發簪全部都拿走了。
看來嬴政吃了虧以後,現在的警惕心更強了,明夷冷漠的想著。
做完這一切走出房間后,明夷才走出房間。
趙高端詳她片刻,然後轉頭去請示秦王了。
過了一兩分鐘后,趙高又重新走回來,彎腰后語氣平平的說道「陛下請姬女沐浴更衣。」
這個小心謹慎的程度……
明夷滿臉木然的又重新走回房間,任由婢女再次給自己沐浴,然後換上全新的衣服。
唉,可惜縫在舊衣服里的鐵絲了。
將一切打理完畢,還披散著一頭濕漉漉黑髮的明夷才獲得了再次見到嬴政的資格。
精美的鳳鳥黑漆屏風后,一身玄黑色華裳的少年正在低頭看竹簡,身邊並沒有其他服侍的人。
蠟燭暖黃色的光照耀在嬴政眉梢眼睫上,勾勒出一道俊雅的身影弧度。
俊美好看。
走進來后,見嬴政沒有第一時間抬頭說話,明夷一邊在心裡讚歎,一邊小範圍挪著步伐,偷偷向旁邊挪移一米后,手指搭在了樹枝形狀的青銅燈台上。
嬴政眼也不抬的冷淡說道「你再扳,朕就將你扔回牢獄里。」
明夷飛快放下手。
嬴政的目光從竹簡上挪移開,抬頭看向了對面一年多接近兩年不見的少女。
被他漆黑的眼睛盯著,明夷開口說道「陛下打算如何懲罰我?」
說這話時,明夷表情一片平靜,充滿了生無可戀、四大皆空。
如果嬴政真的下令將自己酷刑處死。大不了現在就衝過去刺殺秦王同歸於盡,明夷認了。
嬴政漠然說道「你敢做出那等事,朕還以為你不會怕。」
「世上誰不怕死?我也一樣。」明夷說道。
嬴政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竹席,淡淡的說道「過來坐。」
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明夷悚然一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盯著他看。
「過來坐……」嬴政又重複了一遍,臉色平靜的說道「……朕願與你好好談談。」
對於秦始皇而言,這是從未有過的讓步了。
明夷猶豫一秒,緊接著又覺得論起近戰,養尊處優的秦王絕對不是自己對手,這才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抱膝坐下。
「陛下想談什麼?」明夷警惕的問道。
「朕不會處罰你,你在咸陽宮中待兩年時間,然後自行來去便可。」嬴政淡淡的說道。
這簡直就像一顆炸彈,砸的明夷頓時呆愣在原地。
嬴政這句話優厚的簡直不敢想象。
明夷第一反應不是狂喜,而是秦王在說謊,忍不住反覆打量著眼前少年。
該不會這近兩年時間,嬴政也被人穿越了?
嬴政早猜到她會這樣不敢置信,忍不住得意的勾了勾嘴唇。
「你在看什麼?」嬴政問道。
「我同陛下初見時,我做了什麼?」明夷冷不丁問道。
嬴政眼神瞬間一冷,好心情消失殆盡。
「你揍了朕……」頓了頓,嬴政冷漠說道「……突然提起此事,是怕朕不殺你?」
明夷卻鬆了口氣。
對自己,這個殺氣騰騰的態度和反應才正常。
「沒看什麼,陛下能說出這種話,我還以為真被山間妖鬼惡靈附身了。」明夷說道。
嬴政「……」就不該讓步!
明夷還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嬴政怎麼可能不記仇,這沒道理!
「陛下不計較以往之事了?不想問尋仙之事了?」明夷詫異問道。
「前世之事,朕自會探查出來。」嬴政說道「至於懲罰,朕不懲罰你,但你也告知朕一些事情,不得說謊。」
至於告什麼事情,明夷猜大概就是前世之事了。
這個沒問題,明夷當即同意。
至於說不說謊,那得看情況……
「陛下當真不計較了?」明夷又一次問道。
「一言九鼎。」嬴政淡然說道。
沒想到會和解的如此輕易,明夷拿起一旁的酒壺,倒了兩杯酒給彼此。
「陛下寬容大度,堪比堯舜,竟然不計較我冒犯之事,明夷心中佩服。」明夷溫和的說道。
「那是自然。」嬴政說道,坦然自若接受了對自己的誇獎。
明夷微笑的將青銅酒樽遞給他,嬴政接過來,給面子的一飲而盡,作為原諒她冒犯的象徵。
不得不說姬明夷容貌清美若明月,燭光下,黑髮披散一身素衣的美貌少女盈盈而笑,相當賞心悅目。
少年秦王微微一笑。
姬明夷外柔內剛,強行控制於她,只會激起眼前少女的反抗之心,那便應當改變策略,以禮賢下士之姿態試探。
他想要做成的事情,從未失敗過!
至於敢對他下藥的事……呵,華陽太后尚且有用,他不也還留著?
秦王在這個時間點動身來到韓國新鄭,並非無的放矢。
韓國雖然是七國當中最弱的一個,但有一樣卻是其餘六國拍馬也趕不上——兵器製造。
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國的弓弩,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而韓國的鐵劍則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
在其餘國家還在大量使用青銅武器的時候,韓國就已經開始使用上鐵劍了,甚至不止兵器,就連路邊農民耕作的鋤頭也是鐵質。
要知道此時就連秦國,士兵們使用的也是青銅武器。
此番來韓國,嬴政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得到韓國的鍛鐵技術,為此連日都在忙碌,將韓國的煉鐵師傅帶回秦國,引進人才,自然將已經是階下之囚的韓國王室拋在了腦後,滿不在乎的囚禁在牢獄中不做處理。
「我還以為陛下會放了韓非。」明夷說道。
要知道上輩子,秦王讀了韓非的書以後,可是感嘆要是見韓非一面,死了也不遺憾!
正在低頭批閱奏章的嬴政抬頭看了她一眼,惋惜說道「韓非有大才,可惜重韓。」
明夷神色一動,說道「那陛下此次是不打算用韓非了?」
「過段時間再用。」嬴政說道。
距離產生美。
嬴政上輩子剛剛讀到韓非寫的書時,是當真把這人引成了精神上的知己,可惜實際見面才發現,這人還是太重視故國,身在秦國,竟然還是有存韓之心。
僅此一點,再有才華也不能委以重任。
而且上輩子已經得到過一次韓非,嬴政這次並不如何著急了。
又努力工作了認真一天,一直到夕陽西下時,嬴政才終於有空閑時間,走出宮殿去眺望層層宮牆外的新鄭。
無事可做的明夷走到他身邊。
遠方一陣隱約哭聲傳來,那是韓人在痛苦自己的國家,一邊哭著一邊大罵秦國人,沒過多久那哭聲便戛然而止,應當是被秦國士兵發現拖走了。
明夷微微憐憫,閉了閉眼睛說道「哭也沒用,韓國四戰之地,就算不是秦國滅了,也有趙國魏國楚國。」
其實現在這些韓國人的心情,明夷倒是有些感同身受。
同樣弱小的國家,周圍有一大堆虎狼包圍,同樣被區區秦國的三萬軍隊所滅亡。
「韓國歷代國君都採用申不害變法以後,自然無法強大。」嬴政點評道。
「這話怎麼說?」明夷問道。
如果沒有記錯,申不害的變法還讓韓國短暫的強大了一下。
「申不害的變法,講究以「術」治國。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君臣之能者也,可懂了?」嬴政說道。
明夷罕見的神色空白。
「沒懂。」明夷說道。
她又不是專業治國,也沒人教過,對於墨家法家道家和儒家這些主流派還仔細研究過,但申不害真的不在研究範圍。
專業治國的嬴政訝異的轉頭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說的這麼清楚了,姬明夷為什麼還沒聽懂。
「簡而言之,就是讓國君任命官吏時,考察他們是否名符其實,為官是否稱職,言行是否一致,對君主是否忠誠,並根據考察的結果進行賞罰,提拔重用忠誠可靠之臣,貶除狡詐奸滑之人。除此之外,為了讓臣子察覺不到君王的意圖,最好表面上不露聲色,裝作不聽、不看、不知,但私底下獨視、獨聽,從而「獨斷」。」嬴政仔細的解釋道。
明夷思考片刻,無語了。
說白了,這就是在挑選官員時,所有的判斷力全部交付在一個人身上,而不是靠什麼律法或者是指標確定。
除此之外,君主在大臣面前還要裝的神秘至極、高深莫測,好讓臣子不敢反抗。
那個韓昭侯拿著申不害這麼不靠譜的方案,居然還能改革成功,也是厲害了!
韓國滅亡的不冤!
明夷嘆息,說道「我本來以為法家治國弊端已經夠大了,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你敢誹謗秦國法治!」嬴政微怒道。
見他發怒,明夷飛快轉身離開,單方面結束了這場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