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秦軍敗退至函谷關和長公子政死亡的消息同時傳入咸陽朝堂,引起一片震動。
剛剛到了咸陽的趙姬夫人乍聽此消息,在大庭廣眾下暈了過去,而本就沉痾難起的秦王嬴異人一天此消息頓時氣急,咳了口血出來。
滿堂悲戚中,韓夫人及其子長安君臉上喜色一閃而逝。
「伯姐……」一身正紅曲裾的端麗少婦走到趙姬面前,用羽扇遮擋半面容顏,惋惜開口道「長公子竟遭遇這等慘禍,當真是蒼天不佑,伯姐節哀。」
剛從昏迷中醒來,正坐在榻上默默擦眼淚的趙姬手指一頓,抬頭凌厲的看向韓夫人。
韓夫人對她糟糕的臉色視若無睹,繼續搖頭嘆息道「蒼天不佑,為之奈何,如今還望伯姐保重身體……」
說著她又低頭摸了一下身邊長安君粉嫩的臉頰,溫柔的低聲道「……幸好成蟜未曾出事。」
趙姬立刻從榻上站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厲聲說道「韓姬你少說這些話裝模作樣!政兒死在函谷關,無人同長安君爭奪王位,你心中不知有多高興!」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
因為沒人想到趙姬會直接將王位爭奪這種事光明正大說出口。
咸陽宮的內宮寢殿里,不止韓夫人,包括呂布偉在內的朝堂大臣同時呆了呆。
「陛下!」
趙姬罵完后毫不停頓的轉身衝過去,趴在了秦王身上,晶瑩的水霧飛快充斥眼中,稍微一眨,便是淚盈於睫、楚楚可憐。
「陛下!陛下你看到了嗎?」趙姬哭得哽咽不止,說道「政兒連屍首都未見到,還算是生死不知!可是您瞧,這些人就已經認定他死了!陛下,等到了將來,我還不知道又受到怎樣的欺辱!」
病弱的秦王剛剛緩過氣來,被趙姬這樣一趴,胸口氣悶的感覺直襲腦海,惱火的想要伸手推開她。
韓夫人臉色一僵,急忙開口道「伯姐誤會了,我不過是想要勸解安慰一二。」
趙姬理也不理,只對著秦王哀傷哭涕。
「可憐我們母子二人!還記得您當年為了回國,拋棄我們在趙國受盡苦楚,政兒從小到大連見都沒見過他的父王,如今好不容易挨到苦盡甘來的一日,竟在剛剛踏上秦國故土時要魂歸黃泉了!」
聽趙姬提起舊事,秦王心下頓時愧疚難言,推開她的手微微一停,順勢改成了撫摸趙姬黑髮。
「咳……呂不韋。」秦王有氣無力地說道。
呂不韋上前一步,彎腰行禮道「陛下。」
「咳咳……趙姬說的有理,我怎能連我子的一面也見不上……咳……命令宗正、詹事帶長公子回咸陽。」秦王說道。
這不過是安慰趙姬而已,贏異人也覺得自己長子還活著的可能性不大。
勉力下達了這道命令之後,秦王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揮手讓大臣和女眷孩子退下。
眾人恭敬的行禮,然後退出寢殿。
走出殿外,韓夫人搖搖手中羽扇,對呂不韋說道「呂丞相昔年與公子生母關係甚好,如今長公子遇難,您想必夜不能眠、憂心之至吧。」
年老成精的呂不韋呵呵一笑,連眉毛都未曾動過,淡然說道「我乃大秦之臣,秦國公子遇難,我自然憂心。」
韓夫人微微一笑,拉著長安君轉身離去。
昏暗的天幕下,衣著綺繡的女子身拖艷紅裙擺緩緩離開,在青石階上拖出一道優美弧度。
呂不韋遙望她的背影,皺緊眉頭不語。
等到眾人都走了以後,趙姬一改先前哀泣柔弱之態,冷著臉將呂不韋帶到內宮中一處荒僻角落裡。
呂布韋皺著眉頭打量周圍一番,見到沒外人以後,才彈彈自己的衣袖,不悅開口道「你這是做何?別忘了你如今是秦王夫人,我如今是大秦丞相,萬一有宮人看到后稟告給陛下怎麼辦!」
「少說這些廢話!」趙姬一甩衣袖,焦急的問道「政兒他究竟怎麼樣?」
「如今尚且無事,但接下來我就不敢說了。」呂不韋說道。
趙姬聽了后又是心疼又是擔憂,說道「政兒究竟傷得怎樣?可會留下什麼殘缺?我早說過派人日夜兼程將政兒接回咸陽養傷,順便再讓陛下憐惜心疼一番,你卻偏偏不肯,還要放出死訊!」
說到最後,已經是帶了幾分怨氣。
呂不韋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了句愚蠢,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現在對於長公子來說,真正危險的是咸陽、是韓夫人和長安君!萬一長安君當真繼承王位,不止你和長公子沒有好下場,就連我恐怕也要落的商鞅下場!」
趙姬神色帶了幾分苦楚,「這些我自然知道,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趙姬,朝堂之事你不必管也管不了。」呂不韋低聲說道「你只需將長公子死訊當真、每日在陛下面前哭泣便可。」
趙姬點頭應允。
呂不韋想了想,又囑咐道「如果韓夫人向你挑釁,你千萬不要回擊,只需將這些事攤到陛下面前。」
「同樣都是夫人,憑何讓我對她處處忍讓……」趙姬話說到一半,又漸漸消失在了呂不韋嚴厲的目光下,「……知道了,我會如此行事。」
咸陽城外。
「庶人退散!庶人退散!」
聽著不耐煩的呼喊聲,正混在平民中排隊等待入城的明夷隨著人群朝道路兩邊散開,轉身一看,只見幾輛被士兵把守的馬車匆匆跑過黃土馳道。
這是幾輛囚車,鐵欄杆的車籠中,身著赭紅囚服的死刑犯們三五人一車,死氣沉沉的坐在一起。
只有最後一輛囚車不一樣,裡面只坐了一個囚犯,披頭散髮看不清面容,只能從身形上看出還是一個少年。
明夷先是詫異后是了悟,目光饒有興趣的一直定格在最後一輛囚車上,如同看一場好戲。
一直到囚車消失不見,才收回自己的眼神。
真是能屈能伸,明夷心想。
秦王一日比一日病的更重,朝野上下,已經開始準備長安君的繼承大典,就連丞相呂不韋,也開始的去給長安君一系的大臣登門送禮,有重修舊好之意。
韓夫人和她的兒子長安君這段時間可謂是春風得意。
韓夫人對著銅鏡欣賞自己還算年輕姣好的容顏和細嫩肌膚,身後服侍的婢女小心翼翼將黑髮挽成髮髻,插上一隻精美的象牙簪。
「夫人看起來真美麗,如同《神女賦》里的神女一般。」婢女恭維的說道。
韓夫人聽后更加愉悅,滿意的對鏡自攬,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那個趙國的舞姬最近如何?」韓夫人問道。
「趙姬夫人同前幾日一樣,每天都在病重的陛下身邊服侍。」婢女說道。
韓夫人頓時冷哼一聲,「裝模作樣,她想裝成一副痴情款款的樣子就隨她去。」
「那夫人可要……」婢女柔聲問道。
「不必。」韓夫人低頭欣賞裝滿珠玉的漆盒,手指輕輕劃過一塊潔白無瑕的玉璧,「既然長公子已死,那個舞姬也就符合無子殉葬的規矩了,等不久后陛下山陵崩,就讓她也一起下去陪陛下。」
說到這裡,韓夫人輕笑了幾聲,「陛下如此喜愛趙姬,夫妻一場,我又怎忍心讓陛下到了地下以後寂寞。」
婢女掩袖一笑,說道「太后高見。」
「這話怎能瞎說,我只是一個夫人罷了。」韓夫人說道。
那名婢女是同韓夫人一起從韓國陪嫁而來,比其他秦國宮人更值得韓夫人信任,因此膽子頗大,聽了這話后也不過是笑道「但這是遲早之事啊。」
韓夫人搖頭一笑,卻也不再反駁。
二人竊竊私語的聊著,渾然沒有注意到兩重紗帳后,站在牆角恭敬而立的寺人將這些話全記到了心裡。
到了夜裡,寺人手持一盞燭火,偷偷穿過咸陽宮中複雜的復道甬巷,來到秦王寢宮,一五一十的將這些話全部稟告給嬴異人。
秦王已經病到奄奄一息,聽完這番對話后一時間氣急攻心,猛然咳出一大口血來,將潔白的綢緞染到鮮紅。
「陛下!陛下保重!」趙姬驚慌的喊道。
寺人彎著腰端來清水和毛巾,趙姬連忙將毛巾沁入銅盆溫熱的水中,不顧骯髒的污濁,親自蘸濕以後一點點給秦王擦理。
秦王一把推開趙姬,聲音沙啞的問道「咳咳……此話當……咳……真?」
跪在台階下的寺人毫不猶豫又一叩首,「回稟陛下,千真萬確,而且不止韓夫人,許是因為長安君年幼,近來也常常說自己繼位為秦王之後會如何。」
秦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趙姬已是哭的哽咽不止,淚流滿面。
「陛下!陛下我可怎麼辦?」趙姬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一邊說道「如今您還在世,韓夫人就敢做如此打算,他朝您魂歸黃泉之後,我必定生不如死!」
人還未死,妻兒便喜形於色,甚至開始考慮他死後如何胡作非為……
嬴成蟜和韓夫人這些年來一直陪伴著嬴異人,不比十幾年不見的趙姬母子,特別是成蟜,幾乎是看著他從牙牙學語長這麼大。
十多年寵愛和養育,就換來如此結果。
秦王氣得連手指都在顫抖,又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出來。
鮮紅色的血灑在白色寢衣的袖子上,無比刺目,耳邊是趙姬這個因為自己而受了十多年苦楚的女子哭聲。
「可我又能如何……」氣憤突然消失,秦王悲從中來,「……咳……我如今……只剩成蟜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