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睜眼的時刻如此關鍵,明夷心臟頓時被嚇得一跳。

  「你……」

  定了定神,明夷剛說出一個字,發現有哪些不對。

  躺在篝火堆旁岩石上的嬴政眼睫半垂著,那雙黑如點漆的瞳孔此刻虛無渙散,即便匕首頂在喉嚨上,也毫無反應,看起來神智根本沒有清醒。

  明夷微微挑眉,謹慎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依舊毫無反應。

  他躺睜眼不過幾秒,隨後又重新沉沉合上,額頭上滲出大滴冰涼的冷汗,嘴唇微動,不知在說什麼胡話。

  就在這耽擱的短暫時間裡,遠方的稀疏密林里已經出現了子陽和蒙恬二人身影。

  看到二人出現,明夷不知道自己是因不用再殺他而鬆了一口氣,還是該為錯失良機而惋惜,指尖一動,就勢將匕首塞入袖中。

  子陽帶回來了半壺乾淨的清水,而蒙恬帶回來了兩隻雉雞,和一些從岩石上刮下來的粉末。

  一些羚羊小鹿等動物常會舔食一種生長在懸崖上的岩石,那種岩石中天然就帶著淡淡的鹹味,可以充當鹽滷使用,有些過於貧窮的庶人也會用這種方法調味,蒙恬剛好知道這個小竅門。

  三人將雉雞叉在樹枝上燒烤,勉強吃了幾口又咸又澀的雞肉填飽肚子以後,子陽就從車廂里翻出乾淨的錦緞,剪斷後給彼此包紮傷口。

  包括昏迷的嬴政在內,四個人可謂是人人帶傷、個個流血,區別只在於輕重而已。

  「掉下山坡時我神志不清,不知我們是如何逃生?」明夷問道。

  「說來也是天佑……」子陽說著舉起青銅壺,喝了一口裡面的水,「……我們落下山坡時兩兩相抱,互相護住了要害之處,加之車廂之內錦緞皮衾豐厚,總算保下一條命來。」

  在如今,道路顛簸崎嶇,又沒有彈簧等減震措施,出行遠遊時坐在車廂里會相當難受不適,因此哪怕不是冬日寒冷,僕役們也會在車廂內準備大量豐厚柔軟的錦緞毛皮,好讓貴人感到稍微舒服一些。

  沒想到陰差陽錯,反倒救了他們一命。

  只是……明夷疑惑地看著正在喝水的子陽,和正在用浸濕布匹給嬴政擦汗的蒙恬,不確定當時是誰衝過來救了自己一命。

  畢竟不管怎麼說,那也算是一份恩情。

  子陽喝完以後,明夷也接過青銅壺解渴,緊接著是蒙恬。

  他先半扶起正在昏迷的嬴政,強行餵了幾口水,之後才開始自己喝。

  「子陽醫者,敢問長公子傷勢如何?」蒙恬蹙眉問道,目光中隱含憂慮。

  子陽低頭又仔細把了一遍脈,微微不解的說道「按理來說長公子同我們一樣,只是受了些皮外傷,並未傷及五臟六腑,早就應當醒了——子陽不才,只能妄然推測他是因為受驚過度,所以才至今不醒。」

  「那可有辦法醫治?」蒙恬問道。

  「先靜待幾日,看可否自行醒來再說,如若不能,再另行針灸,服用安神之葯。」子陽說道。

  「也只得如此了。」蒙恬嘆著氣說道。

  況且以他們如今的情況,想要弄到草藥喝也是一個大問題。

  在他們二人說話期間,明夷已經拿了一截樹枝,寥寥幾筆,在泥地上簡單畫出了趙國與鄰近國家的地圖,重點標出了邯鄲、咸陽還有黃河的位置。

  「冒昧一問,不知之前秦國使團想要走的路線是怎樣?」明夷問道。

  想到已沒有隱瞞的必要,蒙恬嘆了口氣,便實話實說道「一路向西進入上黨郡,進入秦國境內后再另行打算。」

  「那麼……」明夷用手中樹枝在簡陋地圖上戳戳點點,沉思著說道「先去打探消息,如果情況不妙,就南下魏國大梁。」

  「正合我意。」蒙恬說道,這也是他的想法。

  蒙恬走到了那邊的篝火堆旁,試著將嬴政綁在背上行走。

  明夷也站了起來,對子陽說道「時間不多,我們也趕快收拾必備之物吧。」

  「等等……」子陽舉起手來急忙說道「我們才從昏迷中醒來,又傷痕纍纍,為何不多休息片刻?」

  子陽是受傷最輕的一個,但也渾身上下都是擦傷和淤傷,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急需時間休養。

  更別提他們二人了。

  明夷因為目前情勢而煩躁的嘆了一口氣,簡單解釋道「子陽,趙政畢竟是秦國長公子,哪怕是掉下山坡,也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所以必然會有人前來尋找,只是不知來尋找的是秦人還是李牧之人了,如若是秦人還好說,如果是李牧之人,我等還傻傻留在這裡,豈不是羊入虎口、十死無生。」

  蒙恬說道「之前的夜間一戰,我秦國使者十去其九,加之這又是趙國境內,所以來者極有可能是李牧手下士兵。所以先去打探消息,如若其他人還沒有帶著趙姬夫人離開趙國境內,並且有確切停留之地傳開,那再好不過。如果沒有……」

  「如果沒有……」明夷從善如流的介面說道「一為趙姬夫人也已經被李牧殺害,二為秦人暫時無法對付李牧,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出現,只能隱姓埋名趕快回秦國,不論是哪種,為了防止接下來的追殺,那我等便即刻南下渡過黃河去魏國,邯鄲南下不遠處就是魏國邊境,去魏國是最好的選擇……好歹魏國邊境沒有與秦國相連,與秦國之間的仇沒有秦趙那麼深。」

  當然,沒仇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六國之中,每個都和秦國有仇怨,區別只在於強弱而已。

  配合默契的一口氣說完后,明夷與蒙恬對望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讚賞。

  子陽聽的有些懵,說道「趙王不是已經下令奉還趙姬以及趙政母子,難道李牧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公然違抗不成?」

  「怎麼不敢?李牧昨夜不已經光明正大、公然違抗了一次。」明夷吐槽道「你可曾聽說過李牧大破匈奴的那場戰役?」

  蒙恬無奈一笑,溫和地說道「李牧將軍此人,時常不遵趙王之令,哪怕我在秦國都有所耳聞。」

  子陽當然聽說過趙破匈奴之戰。

  他在邊境養精蓄銳多年,任憑匈奴挑釁也閉關不出,最後時機到來,一口氣反殺了十多萬匈奴人馬,滅襜襤、敗東胡、降林胡,眾單于望風而逃。

  李牧將軍一戰成名天下驚。

  各國紛紛議論趙國又出一位不遜於廉頗的名將。

  「這場戰役之前,李牧養精蓄銳被誤認為膽小到不敢和匈奴作戰,趙王責被他,他卻毫不解釋的依然如故。後來趙王一怒換了別人領兵作戰,結果作戰屢屢失利,還不如李牧在位時。趙王慌了,連忙派使者請李牧再次領兵作戰,李牧卻一直稱病不出,一直到趙王鬆口,答應再不過問計較他領兵時是如何作為,李牧才肯再次出兵。」明夷感嘆道「雖說此事是伯樂不識千里馬,但他連趙王的面子都不給,你就應當明白李牧將軍此人是如何我行我素了。」

  說到這裡,明夷想起了以後李牧的下場,忍不住低嘆一聲。

  李牧之死,固然是趙王遷自毀長城,但其中又何嘗沒有李牧本人的因素。

  這種有兵力、有人望、有才華的將領本就是君王心中大忌,偏偏李牧還連續幾十年如此我行我素,也許在他看來,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宜之計,可是在趙王看來,恐怕就是「擁兵自重、意圖謀反」。

  要知道趙國起源就是三家分晉分出來的,有自家祖宗的先例在前,天長日久,趙王怎麼會不暗起殺心。

  他若是能在趙王面前效仿秦國的王翦,至少表面上顯得唯唯諾諾、忠心不二,沒準還能落下一條性命。

  「不說此事了,想要休息也可,但決不能在此處休息。」蒙恬擺擺手說道,然後低頭開始收拾東西。

  子陽神色依舊有些疑惑不解,撕了點乾淨綢緞走到明夷身邊,一邊將傷口上帶血的舊絲綢換下,一邊低聲問道「但是……你我並非秦人?」

  你我並非秦人,為何要冒著被追殺的風險跟他們兩人走?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明夷彎了彎唇角,目光中卻毫無笑意,沉冷如夜中薄霧,嘲諷的說道「難道你還想再走到李牧面前,解釋說自己不願摻進秦趙仇怨之中,讓他別再追殺你?」

  子陽手中動作不停的給她包紮,突然抬頭看著明夷動了動嘴唇,神色間頗有幾分猶豫。

  明夷「……」

  沒有第一時間聽到面前少年回答,明夷看著他的目光中微微帶出幾分驚悚來。

  「莫告訴我你當真如此作想!……別開玩笑了,李牧恐怕見到你我的下一秒,就會嚴刑拷打趙政下落,甚至為了防止消息走漏而殺人滅口。」明夷面無表情的說道。

  蒙恬背著嬴政打頭向前走、明夷與子陽一前一後走在泥濘的山間。

  這裡離邯鄲並不算太遠,還沒到真正渺無人煙的地方,因此沒過多久,便幸運地發現一處小村莊。

  遙遙一望,只見七尺高的黃土垣牆裡小巷縱橫,約有二十餘戶人家居住,外面阡陌縱橫的田土上,已經有農民揮舞著鋤頭開始耕麥。

  幾個人都是勉力支撐而已,見到小村莊以後紛紛精神一振。

  村莊里再怎麼簡陋貧困,也好過荒郊野外露天席地,還得提防野獸襲擊。

  突然,為首的蒙恬停下腳步,望著遠方的村莊,抿了抿乾裂起皮的唇角。

  「怎麼了?」子陽問道。

  「想起一件事……」蒙恬乾澀的說道「我們沒有符、傳、驗。」

  符、傳、驗——這是靈魂三連問!

  「符」是定居證,「傳」是身份證,「驗」是住宿逆旅的必須之物。

  沒這三樣東西,不論走到哪裡都寸步難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